<p class="ql-block"> 晨起,推窗,一股清冽便扑面而来。风里已然带着十足的凉意,是那种洗刷过草木、浸润过夜露的、干干净净的凉。薄薄的雾,算不得弥漫,只像一层失了分量的、半透明的软纱,若有若无地贴着空气,悬在楼宇与枝桠间,将远些的景物都染上了一层朦胧的、温柔的灰调。看看时间,将近七点,城里却还是一片惺忪的睡态。心里并无一丝焦躁,也无既定的章程,只觉着这微凉的秋晨,若只囚于室中,未免是种辜负。于是便慢悠悠地踱下楼,跨上那辆相伴多年的单车,信马由缰般地,朝城外骑去。</p><p class="ql-block"> 车轮是悄无声息地向前滚动的,只在那微湿的、带着露水痕迹的路面上,留下一道瞬息便干了的、淡淡的辙印。风,真真切切地从耳际掠过,发出一种持续的、温和的呼啸,像是这秋日最殷勤的低语。于是,身后的一切——那些方正的楼宇、规矩的街道、以及潜伏在心底的、琐琐屑屑的思绪——便都在这风语里,被远远地抛开了,褪了色,失了重量。人,仿佛成了一尾突然被放归溪流的鱼,只凭着本能,向着那空旷与自由游去。</p> <p class="ql-block"> 沿着澽水河的河堤路缓缓而行,河水在薄雾下是沉静的,颜色是一种幽深的碧,映着两岸将黄未黄的秋草,别有一种萧疏的韵致。远远地,便望见前方一个骑着车的身影,是熟稔的。紧蹬了几步赶上去,果然是车友“小楼听雨”。彼此见了,并无多少惊讶,只像是约好了一般,相视一笑,道一声“这么巧!”这相遇,是如此的自然而然,仿佛这两辆单车,两个人,本就应该在这秋晨的河畔,汇入同一道轨迹里。于是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着,任车子依着它自己的节奏,向着司马迁祠的方向悠悠地去。刚到沿黄路的城北坡下,还未及感受那坡道的绵长,又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是李青老师。这便好了,两人成伴,三人便成了众。队伍里顿时添了生气,说笑的声音也热闹了起来,惊得路边灌木丛里几只觅食的麻雀,“扑棱棱”地飞散了。</p><p class="ql-block"> 一同往韩合界去的那段坡路,本是有些吃力的。然而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注意力都分散了开去。正聊着,几辆载着货物、开得突突响的三轮车从我们身边驶过。“瞧这阵仗,上边王家洼怕是逢集了。”听雨望着车斗里的菜蔬,随口说道。我听了便笑,接话道:“也说不定是东同蹄村呢!”于是,关于这集市的确切地点,又引出好些无凭无据的猜测与笑谈。就在这说笑之间,脚下的坡仿佛被我们的快活削平了几分,等反应过来时,韩合界那块写着“合阳”的牌子,已然静静地立在道旁了,像是在默许着我们这小小的胜利。</p> <p class="ql-block"> 在界牌下略站了站,让微汗的脊背感受秋风的抚慰。我想象着农村大集的热闹场景,便提议道:“要不,咱们就去前边的同蹄村看看?若真逢集,正好去赶个热闹。”这提议,像一颗石子投入静水,立刻漾开了赞同的涟漪。三个人,又是一拍即合,调转车头,便向着那村庄方向骑去。村庄的小路是静谧的,两旁人家的门楼高矮错落,偶有犬吠声从深巷中传来,更显出一种安详。可一直骑到村子中心,也不见想象中的熙攘,街上竟冷冷清清的,连一个摊位的影子也无。正彷徨间,恰逢一位老乡“吱呀”一声推开木门出来。我们赶忙上前探问。那老乡脸上带着淳朴而宽厚的笑,摆摆手说:“今天这儿没集,前边王家洼正逢着呢!”我们仨听了,互相望了一眼,那目光里没有失望,反倒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心照不宣的乐趣。于是,无需多言,再次跨上单车,仿佛几只被风牵引的候鸟,又朝着王家洼的方向赶去。</p><p class="ql-block"> 路上,我想起往昔在王家洼集市上尝过的美味,忍不住向他俩夸耀:“那集上有对老夫妇炸的油糕,外皮酥脆得一口下去能掉渣,里头却糯得很,豆沙馅也甜得恰到好处。待会找到了,我请客!”这许诺,为我们的行程又添上了一重甜蜜的期待。然而,到了王家洼的集市,才发现我们来早了些。许多摊位尚且支着半边,摆货的人不慌不忙;而那卖油糕的所在,仍是一片空地。一丝微小的遗憾,像水面的浮萍,刚生出来,却又被眼前这徐徐展开的、活生生的人间画卷给冲散了。</p> <p class="ql-block"> 目光所及,尽是勃勃的生机。卖肉的摊主,将整片的、一条条的红亮新鲜猪肉挂在结实的木架上,那肉的肌理与光泽,透着一种原始而坦荡的实在,远比城里超市冰柜中那些包裹在保鲜膜下的,多了许多淋漓的、泼辣的烟火气。卖菜的农人,把带着露水的菠菜、裹着湿泥的白菜,就那么豪放地堆在卸下的门板上,那泥土的气息,便是最新鲜的广告。最引我注目的,却是那卖布的摊位。一卷卷、一匹匹的布,棉的,麻的,化纤的,有着最质朴或最鲜艳的花色,厚厚地铺在长长的案子上。摊主手边放着一把磨得油亮的木尺,一切一量之间,仿佛还留存着旧时手艺的尊严与讲究。路对面,卖手工门帘的,把五颜六色的物事一串串挂在长长的绳子上,秋风过处,它们便轻轻地摇晃起来,像一道流动的、无声的彩虹,煞是好看。</p><p class="ql-block"> 耳边充盈着的,是老乡们带着浓重乡音的、韩合交界处特有的俚语。那声音不高亢,也不刻意,只是平常地交谈着,议论着。“这柿子(西红柿)刚从地里摘的,甜(tiang)滴太!”一个老汉捧着自己筐里的果实,向旁人说道。旁边卖布的妇人,抖开一匹厚实的藏蓝布料,对驻足的老太太说:“这块布做棉袄正好,暖和得很!”没有叫卖,没有喧嚣,只是这样朴素的陈述,却比任何精心设计的广告都更让人觉得亲切、可信。我们仨,像几滴水珠,融入了这喧闹而温暖的河流,在摊位间缓缓地穿梭,眼睛看不够,耳朵也听不够。心里那份被城市规训已久的拘谨,在这里被这热闹而又安详的世俗气象给熨得平平帖帖——想来,这人间最真实、最底色的快乐,便藏在这泥土与布匹、乡音与笑脸之间了。</p> <p class="ql-block"> 心满意足地挤出集市,身上仿佛也沾染了那份热闹的暖气。我们继续向北,漫无目的地骑行。不多时,竟到了韩城第一党支部的所在地,范家庄。在一面鲜红的党旗雕塑下,我和李哥肃立了片刻,历史的厚重与眼前的秋色交织,心中生出一种别样的感慨,便请听雨为我们拍下了一张合影。这又是此行一个意外的、庄严的插曲。接着,我们折上国道,经过马陵村,又鬼使神差地骑到了最近热议、据说春节将要开门的“史记城”前。大门紧闭着,工地上也静悄悄的,尚未上工。我们便在气派的门口打卡拍照,算是为这未来的盛景,留下一个此刻的、安静的注脚。正嬉笑拍着,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招呼,回头一看,竟是车友周哥!这意外的相逢,让我们的队伍又壮大了几分,笑声也愈发地响亮,惊起了檐上几只歇脚的斑鸠。</p> <p class="ql-block"> 从芝原坡顺势而下,风在耳边鼓荡,有种飞翔般的快意。回到司马迁祠下的沿黄路,缘分又一次展现了它的奇妙——又遇见了姚哥、战狼、龙飞凤舞他们一伙车友。于是,一群人便围在路旁,像久别重逢的故人,聊着各自的路线与见闻。热闹了一阵,才又一起往回骑。路上,听雨忽然想起什么,说道:“对了,五小旁边的‘大家民宿’,院里可以自己挖红薯和大葱,一块钱一斤,听说那红薯还特别甜。”我素来最爱喝那红薯大米熬的稀饭,听到“甜”字,又听说可以亲手去挖,那兴致立刻便被勾了起来,当即决定要去体验一番。</p><p class="ql-block"> 上了二环坡,姚哥先回家去接嫂子,我和听雨便先行往那民宿去。到了地方,果然是个雅致而宽敞的院落。我们先给姚哥发了定位,然后便从主人手里接过铁锹,兴冲冲地寻到那片红薯田。那泥土是松软的,带着雨水浸润后的潮气。一锹下去,一股裹着植物根茎清香的、朴素的泥土气息便扑面而来,那是一种沉静的、属于大地的芬芳。手下稍一用力,再小心地一翻,几个纺锤形的、红皮的红薯便从褐色的土里露了出来,憨态可掬地躺在那里,像是大地慷慨的献礼。这活儿,怕是已有几十年未曾亲手做过了,此刻做来,却丝毫不觉疲累,只有一种与自然、与劳作重新连接的、纯粹的愉悦。怕挖得多了吃不完,便只挑了十斤左右,我与听雨,各分了一半。</p><p class="ql-block"> 付了钱,在院里的水龙头下洗净了满手的泥巴,那水是冰凉的,却让人精神一爽。院中有个白色的月牙形吊篮,听雨坐上去,轻轻地晃着,我给她拍了几张照片和视频。院里散养着几只小鸭子,嘎嘎地叫着,摇摆着身子围拢过来,甚是可爱。听雨便掰了些随身带的面包屑,撒在地上,看着它们争先恐后地争抢,那憨拙的模样,引得我们忍不住笑出了声。这秋光,这院落,这刚出土的果实与这活泼的生灵,构成了一幅圆满而和谐的图画。</p> <p class="ql-block"> 骑着车回到家时,看看钟,竟已十点多了。我顾不上歇息,迫不及待地将那还带着田野气息的红薯洗净,上锅蒸了起来。不多时,一股浓郁的、带着蜜意的甜香,便从厨房里弥漫开来,充满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迫不及待地取出一根,烫着手地剥开那已然裂开的外皮,露出金黄糯软的瓤。咬一口,那滋味,果然是又甜又面,一股扎实而温暖的甘美,立刻充盈在口舌之间。这哪里只是红薯的滋味,这分明是浓缩了的、整个秋天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静下心来,回味这大半日的行程。没有一条预设的路线,没有一个非去不可的目的地,一切的相遇与经历,都像是风中的蒲公英种子,飘到哪儿,便在哪儿生根、发芽。我们偶遇了友人,赶了一场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大集,在红色的党旗下肃立过,也在未来的“史记城”前徜徉过,最后,竟还亲手从泥土里,挖出了这一秋的甜蜜。这骑行的快乐,其核心从来不是那个“抵达”的瞬间。目的地只是一个虚无的点,而真正的、丰盈的、活生生的快乐,全然在那路上,在那随心随性的转弯里,在那不期而遇的温暖中,在那与这广袤世界一次次微小而真切的碰撞里。这,或许才是生活被我们遗忘了的、最本真的模样罢。</p> <p class="ql-block">颛孙宏恩:曾从业于陕煤集团韩城矿业、陕西明思行文创公司策划总监、韩城骑行乐园俱乐部主席、中国楹联学会、韩城作家协会、韩城楹联协会、陕西省旅游摄影协会韩城分会、韩城市摄影家协会、韩城市职工摄影协会等多家学协会会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