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书：行走之时光

荆竹

秋叶书：行走之时光

荆竹/文

深秋之午后，我揣着一颗近乎虔敬之心，踩着沙沙的声响走进这场燃烧的一片金黄的、并由季节精心布置的盛大告别。三十岁以后之秋天，忽然懂得了落叶的言语——它们不是凋零，而是赴一场酝酿了三季之约会。

空气清冽如洗过的水晶，每一步落下，皆踩碎一地斑驳之光影与清脆之声响。这沙沙声，不是哀乐，而是天地间最温柔之絮语，乃是三十岁以后，耳朵才渐渐能听懂的、关于成熟之秘语。

林荫道上，银杏叶如折碎之阳光铺成绒毯。我举起相机，却透过取景框看见更多：某片枫叶旋着舞，在触地前被风重新托起，像极了那年我犹豫未决之选择。人工木板路之缝隙间，榉树叶拼出莫奈式之色斑，而远处山脚下枯草连绵，竟有着草原之苍茫。自然从不重复自己的笔触，正如人生从未有标准之答案。

这里的路，是这部秋日史诗之辉煌序章。 银杏以纯粹的、毫无保留的金黄，将世界渲染成一片流动之盛宴。我举起相机，镜头却在此刻显得笨拙。它框得住构图之精准，却框不住一片枫叶坠落之轨迹——那螺旋状的、恋恋不舍的飘落，像极了生命中那些反复思量、最终优雅放手之决定。光穿透层叠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明暗交错之光斑，恍若时光本身留下之脚印。

转入湖畔，世界陡然变得开阔而沉静。 湖水像一块巨大的、微凉的蓝灰色绸缎，将天空与远山之倒影一并收纳。我在长椅上坐下，与整个秋天之宁静为伴。落日正进行它每日最壮丽之谢幕，将云霞浸染成一片温柔之橘红与水紫。落叶是湖面上无帆之舟，有的义无反顾地航向水域中央，沉入不可知的深蓝；有的则随波轻漾，在岸边的浅滩搁浅，安于一方小小之角落。大多数，只是静静地飘着，去向一个朦胧的、被水光定义之远方。此情此景，让我想起“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之千古画意，但更让我动容的，是那份无言的漂泊之美。它们无需根系，此刻的漫步，便是对树木最高之礼赞。坐一会儿就觉得湖泊的长椅微凉，夕阳正把云霞染成橘红之水彩。落叶在波光里漂流，有的沉入深蓝，有的靠岸停留，更多的继续向着朦胧的远方去。这使我又想起里尔克的诗句：“谁此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再建筑。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可飘零的叶子何尝需要归宿？它们以离去完成了对树的歌颂。

转到竹林小径，光影被筛成细碎之诗行。几个孩子奔跑着抛撒落叶，那笑声让哲学问题突然轻盈——我们总追问人生之深刻，却忘了复杂本是简单之叠加。就像这片广场：青石板是规整的方格，落叶却以看似随机之分布，铺出更生动的几何。肤浅与深刻，或许不过是同一片树叶之两面。

走向山脚那片草原般的旷野，秋意呈现出另一种笔触。 这里的告别，是沉默而宏大的。枯草连天，呈现出一种熟稔的、类似麦秸之暖黄色，在风中形成绵延之波浪，带着一种疲惫而满足的苍茫。它与园林的精致截然不同，这里没有边界，只有无边无际的接纳与包容。而当脚步引领我步入那片竹林，世界的喧哗色彩瞬间被过滤。 光线被茂密的竹叶筛成一片片清冷的、摇曳之翠色光柱，洒在铺满细碎竹叶之小径上，仿佛踏入了一首被吟诵了千年之禅诗。竹叶之飘落，不似阔叶那般铺张华丽，而是带着竹的清癯与决绝，利落地、簌簌而下，带着一丝金石之声。在这里，思想之尘埃仿佛也渐渐落定。

暮色渐浓时，我拍下最后一张照片：S形木栅栏上，一片梧桐叶卡在转弯处。它将在今夜被吹向何方？不知道。但确定的是，每片叶子都曾绿过，都曾在风里飞过。就像每个渴望诗和远方的人，最终要学会在飘零中起舞，在不确定中爱上自己的路途。

暮色四合，我踏上归途。车灯划过，惊起一路沉睡之落叶，它们在光柱中飞舞、旋转，构成一个短暂而辉煌的漩涡。我忽然了悟：我们终其一生探寻的“诗和远方”，或许并非一个具体的地理坐标，而是当心灵如同这片深秋之大地，能够从容地接纳生命中的所有“飘落”——接纳成功之欢欣，也接纳失意之怅惘；接纳相聚之温暖，也接纳别离之萧瑟——之时，内心所升起的那份宽广与宁静。归途上车灯划过，带起一阵叶的旋涡。原来生命之壮美，不在于牢牢抓住，而在于放手时划出的弧线。

人生啊，的确想不清楚，也讲不明白。但或许，也本无需彻底想清、讲明。只需像这个下午一样，漫步其中，感受每一片落叶划过脸颊之微凉，倾听每一段时光落地之声响，然后，带着一身秋光，继续前行。这无尽之遐思，这斑斓之静谧，本身，就是最好的答案了。

205年9月29日于风声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