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香塍五里街

方木

三 月 香 塍 五 里 街

作者 盲叟 施展 (已故)

编撰 施扬

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无锡是个小县城，从城的南门到北门，才七里地左右，人口连周边乡郊在内，还不到三十万。

城内街道狭窄，东绕西拐，全是弄堂小巷。可只要一出城的西门，则是一条长达五里、直通惠山山门口的古道——五里街。

说起五里街，可有些历史年头了。元、明年间，此地叫“绮塍”，十分繁盛。“夹路乔木绕古藤，飞檐雕栏连街庭”，“出阁楼台三四里，游人不得见山容”。这些流传至今的诗句，形容了这条街当时的繁华。

当年，在进入山门的惠山直街上有一座横跨街面的石牌坊，上面刻着“五里香塍”四个大字。如今，这座牌坊早已无影无踪了。只有被移到惠山直街街口围墙上的“五里香塍”石刻，尚能为那段历史留下些痕迹。

(现在，惠山直街口的围墙也拆了。而那块石刻，搁在惠山古镇进门处的河塘边，默默守着岁月无情地逝去……)

五里街的街面不过5~6米宽，中间的2~3米是用青砖侧面铺成条状花纹的主道，两边则是长方形花岗石铺就的侧道。据说，这就是当初为乾隆皇帝游览惠山寺而专门铺设的“御道”。

街道的南边有一条绕着锡山脚流淌过来的小溪，溪水清澈见底，潺潺不息；水底萋草摇曳，游鱼穿梭。沿溪路埂边上间隔栽种着杨柳和桃树，到了清明前后，柳絮飘飞，花香袭人，红绿相间，分外妖娆，故又名“香塍”。

那时，无数才子佳人，相携踏青赏花；诸多文人骚客，争相舞文弄墨。“红绿相映五里遥，一株杨柳一株桃”。“惠山街，五里长；踏花归，鞋底香”。可见当年这条街是何等的热闹。

每逢三月，五里街上就“闹猛”起来。善男信女们挎着写有“朝山进香”字样的黄布袋，口中念念叨叨着“南无阿弥陀佛”，成群结队前来惠山寺烧香拜佛。

此时的五里街，人头簇簇，摩肩接踵，就连通往惠山的河浜口，也一溜整齐停满了烧香船。有句形容当时盛况的说法，叫做“烧香浜里停了七十二只小烧香船”。

惠山寺始建于南北朝，鼎盛时有僧舍数百间，僧侣千余人，香火极为旺盛。到了上世纪三十年代，历经沧桑的惠山寺已不复原先模样。随着惠山各祠堂的兴建，惠山寺各殿堂都纷纷单独成庙，但依然保留着原先殿堂的称号。

当时，惠山直街上有大老爷殿、圣帝殿，锡山上有大雄宝殿、梦神殿、石浪庵，惠山山门口矗立着四大金刚，进了山门还有不二法门、白衣殿等等。

随着无锡工商业的崛起，纱厂米市渐成规模，求神拜佛风气愈盛，使得惠山寺各殿的香火愈来愈旺，促进了五里街的三月香塍。

那时，除了平日的烧香客外，无锡城每年的三月都会举办三次盛大的庙会。

一是三月初八，由城乡各地香客来惠山朝拜圣帝的“拜香”。二是三月十四，由各乡农民来惠山进香的香会。三是三月廿八，由城里各庙来惠山朝圣的庙会。这三次都是万人空巷，全城大部分居民都拥到五里街上来看“出会”（无锡人把庙会叫做“出会”）。

庙会期间，城乡周边各地的小商小贩都来到了这里。他们有的在路旁搭个布棚，摆开了做梨膏糖、吹糖葫芦的摊子；有的租用了沿街民宅，开起了三鲜馄饨、鸡子大饼的店铺。也有挑了豆腐花担、拎了茶叶蛋篮沿街吆喝叫卖的走卒贩妇；也有摆摊设铺给人抽签猜卦的算命瞎子测字先生。有卖锡箔香火的，有卖鲜花供品的，有捏泥人娃娃的，有扎花圈冥器的，真是五花八门，各显神通。

到了夜间，商贩们点起了一盏盏电石灯，悬挂在棚前廊下，黑夜里一闪一闪的，真可与天上繁星媲美。

三月初八的庙会不叫“出会”，是由城乡各地的香客们抬了供着神主的暖桥向关圣帝“拜香”。

所谓“拜香”，就是有一队人在前，手中拿着特制的砖头大小的木板凳，凳上放着木鱼、磬子、经书。这些人都是男青年，他们嘴里虔诚地念着经文和佛号，手里敲着木鱼，一步一拜地朝山进香。

他们身后是一顶木制雕花大轿，轿内供着香客所在地的神主。暖桥装饰的很漂亮，轿帘上方挂着一排琉璃灯，玲珑剔透，非常好看。轿内除了香烟缭绕的供品外，更摆着许多古玩玉器，以显示本乡的富贵。

不知何时起，进香朝拜立下这么条规矩：香客只能按先后次序前进，不能逾越超前。有时候，前面香客故意念着长卷经文停滞不前，后面香客只能跟着耐心等待。当前面香客停止了念经前行，后面香客方可随之行进，这叫“迸香”。

假如前面香客念完了经仍不动身，后面香客就可以打将过去，强迫他乖乖地前进。可是遇到经卷底子厚的香客，站在那里只管一卷接一卷不停地念，那后面的进香队伍只好停下来，大家陪着念。

此时，如果后面香客肚里“货道浅”，比不上前面香客会念经卷多，只好将会念的经文反反复复来回倒着念，这就叫：“倒秧田”。

“倒秧田”可是最熬人的，往往吸引着小孩子们围观看热闹。他们笑着闹着起哄，七嘴八舌唱起了儿歌：“朝香拜到大德桥（注：大德桥是五里街中的一座拱形石桥），肚里饿来心里挠。看看山门还不到，三个铜板买块热方糕。”

但也会有例外，只要丁洚里船厂的一顶叫“小圣帝”的暖轿一到，所有进香的队伍都得给它让道。

这顶暖轿据说是全部仿照惠山圣帝殿的样子造的，甚至夸张说连轿顶上雕的殿瓦都不少一块，所以就叫“小圣帝”。

这顶暖轿确实气派不凡，金雕银饰，彩绘绸绕，装扮得十分华贵。因轿宽身重，需要八个人才能抬起前进。

行进中，轿子周围簇拥着一群彪形大汉。黄巾裹头，红带束腰，眉宇间自有一股“唯我独尊、众神让位”之势。因此，所有进香的队伍都会乖乖给它让路。

农历三月的第二次庙会在三月十四日，这次出会由无锡四郊各乡农民抬着泥塑大老爷，排队到惠山各殿庙进香。

进香时，除了一班鸣锣开道者外，行首牌照例从肃静、回避开始，然后是什么神殿大帝、什么都府城隍的衔头牌，再后是鲜明的五彩旗幡和流行的乡间乐器。

队伍里，阵阵丝竹细乐声，袅袅檀香传芬芳。

因是来自农村的庙会，这次出会的最大特色是以武为主，甚至很“野蛮”。只见进香队伍中有几名赤裸上身的大汉，他们用一排钢针扎钩穿透了自己手臂上的皮肉，上面或是吊一面铴锣，或是挂一只香炉。有的甚至在上身各处都扎上钢针扎钩，吊上一只纸船，边走边模仿划船荡桨的动作。一旁的观众看到血淋淋的场面，于是大声叫嚷：“吓煞落了”，这就是所谓的“肉身墩”。

据说，只要心诚，当“肉身墩”的人是不疼的，所以围观的人对他们都很敬畏，一般胆小的人甚至闭了眼睛不敢看。其实这不过是懵人，钢针扎进皮肉里，哪有不疼之说？只是吊的时间一长，“肉身墩”早已麻木了，也就不觉得疼了。当然，这也得凭点真功夫。

说来好笑，“吓煞落了”的口头禅，如今倒成了在无锡的外国人最喜欢模仿的乡土俚语，假如他们真的看到“肉身墩”，岂不更要大惊小怪了。

出会的队伍里也有赏心悦目的表演。

有踩高跷的，有舞钢叉的，还有表演武术对打的，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那踩高跷者两个腿肚上绑了长长的木脚，他们扮演着各出朝圣拜佛的戏文，边舞边跨，不但行走自如，甚至还能做出蹦跳腾挪的惊险动作，招引得人群里阵阵叫好。

那舞钢叉者则打着赤膊，将两头挂有钢环的双头叉熟练地在身上环绕翻滚。那钢叉忽而从舞叉者的脖子旋转到胸背，忽而又从腰间翻滚到手臂上。那铿锵铿锵的钢环碰撞声，随着钢叉飞舞的节奏起伏，煞是好听。

突然，那舞叉者双臂一震，噌的一声，钢叉被弹抛至十多米高的空中。随即，它又翻滚直下，迎头砸向舞叉者。就在人们一片惊叫声中，只见舞叉者用手那么一拨，翻滚的钢叉恰巧落在手臂上继续旋转，娴熟得令人惊叹佩服。

最招人喜欢的是武术对打。

两队武士各执兵器，有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有镋棍槊棒、鞭锏锤抓；还有拐子流星，十八般兵器应有尽有。前面由教头领先指挥，后面则摆开比武架势。只听一声哨响，两人一对，按照套路一招一式开打起来。顿时刀劈棍飞、斧砍枪戳，上窜下跳、惊险万分。

围观的人群中不断爆发出喝彩声，吸引着那些孩子们，屁颠屁颠地一路簇拥着，看不过瘾。

最后，是抬着泥塑大老爷缓缓行走的进香队伍。特别显眼的是后跟着一群身穿红色囚衣的散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骑在大人肩上的孩童。他们垂着头喃喃低语，十分虔诚地诵经念佛。据说这些人是因为生病许过了愿，现在都来朝拜还愿的。

农历三月最大的一次庙会是在三月廿八，这次出会是由无锡城里人抬着城内八个殿庙的泥塑大老爷到惠山来进香，俗称“老八谢”。

其实，这八尊大老爷并不都是神仙，其中有些是对无锡人民有功之人，人们为了纪念他们，特地筑庙祭祀。

八庙之首的南门张元庵的大老爷是西汉开挖犊山治理洪水的功臣张渤；北塘府殿的大老爷是汉朝开国功臣纪信将军；南水仙庙供的是明朝筑城御寇的抗倭英雄王其勤知县；西水仙庙供的是明朝率领乡亲们治水的刘五纬知县。

可见，虽是求神拜佛，但也带有纪念先贤的意思。

这次出会特别热闹，城里的居民是倾巢出动，四乡的邻里也纷纷赶场。与农村组织庙会的最大不同，在于城里庙会是高雅和通俗的组合，是色彩和艺术的展示。

出会的队伍中除了旌旗幡伞等基本行列外，特别显眼的是穿插有许多艺术性的表演。如扛锣、八宝箱、茶酒担，每项表演都要凭扎扎实实的真功夫。

扛锣的表演者穿着飘逸的绸长衫，腰间裹着宽腰带，头上戴着带有拖翎的清代硬帽，模样精干彪悍。他们扛的大锣足有圆桌面大小，比一般的铴锣大了好几倍。

所谓扛，也不是将扁担放在肩上，而是前头的人用后肩抵住扁担头，后头的人用肩窝挺住扁担尾，踩着不同花样的步伐，使悬挂在扁担下面的大锣，随着节奏起伏摆动。而后头的人还要手执长柄锣槌，踩着点轻轻敲起响锣。看上去表演者显得特别轻松潇洒，但没有十年八年的工夫是练不出来的。

挑茶酒担的大多是妙龄姑娘。她们穿着紧身花袄，腰系绸带，肩披彩巾，挑着精致的花篮，里面装着盛在碗里的酒酿米酒、茉莉花茶，婀娜多姿地飘逸行进。

抬八宝箱的汉子人人神气活现。这可是各庙炫富摆阔的大好机会，每只敞开的八宝箱里都盛满了镇庙之宝。什么瓷瓶玉壶、佛珠祭器，经卷梵文、圣贤字画。各家庙堂都争着拿出最好的宝贝供人欣赏，趁机为日后多招揽些信徒香火。

扛锣、茶酒担和八宝箱的队伍过后，是装扮成官府出巡的队伍。有三班衙役、捆绑手和刽子手等，这些人物都用夸张的动作和表情来表演的。

例如三班衙役，这些官府里负责治安的衙役在出会里叫做“皂隶”。他们身穿黑色箭衣，腰系三寸黑带，头戴圆形黑帽，帽插一片羽翎，脚穿芸色快靴，上面涂得乌光铮亮。

他们两人一对。头一对是手持乒乓板大小的长方形木牌，上写“立拿”二字的捕快手，行走时二人相对，同跨横步，眼皮倒翻、瞪目而行。接下来是数对手拖铁链，拿着铁尺的捆绑手，脸上杀气腾腾，个个横眉竖眼。最后的几对都拖着大毛竹板，这些专司刑罚的行刑手个个膀阔腰圆，模样唬人。

黑色皂隶队伍后面是一队身穿红衣、坦胸露腹、头戴插着单根长雏尾帽子的行刑皂隶，这些法场执法的刽子手都是大肚子，肚脐眼上还贴着一块小小的防风膏药，走起路来大摇大摆，摆足了架势。

这种大肚子人选可不好找，一般都到卖肉墩头处去物色。那些斩肉的屠夫平常油水足，荤油下水吃多了，胸毛就特别多，肚子就特别大，捧了个鬼头大刀显得特别神气。

此时，看出会的人都笑着指点，哪个肚子最大？哪个胸毛最密？那些小姑少妇更喜欢“轧闹猛”，叽叽喳喳、评头论足，行刑手们听在耳朵里别提多兴奋了，肚子也就鼓得更大了。

看出会的人最爱看装扮成一出出戏文的轮车和抬阁了。在大型板车上用木板制成的小戏台称“轮车”，而用人抬的叫“抬阁”。

表演者穿上古装戏袍，站在上面摆出各种造型。有八仙过海、水漫金山，有三岔口、双推磨等，甚至把西方仙女的造型也搬上了台。由于服装鲜艳，扮相靓丽，围观的人群是男女同乐，老少皆喜，惊叹声和喝彩声不断。

这些轮车、抬阁并非各庙都有，在闹市北塘的府殿，他们仗着米市兴旺、筹款容易，所以排场大，花样多，道具齐全，戏子济济。而有些穷庙僻殿，限于财力只好摆摆样子凑凑数而已。

因此无锡有句俚语，叫做“不出会的大老爷”。明里是指这些庙堂大老爷架子大，实际是讥讽这些既好面子有无实力的庙堂“没交易”(没能力)。以至引伸到后来，这句话就成了徒有虚名、实属无能之辈的代名词了。

三月廿八的庙会还有个特色，就是夜色。

参加庙会的各庙大老爷因为要在晚上归回庙里，所以都换上纱旗纱伞等可以点灯透亮的行装。有些庙采用电珠，有些庙备上能发电的装置。此时，出会的人都亮起电珠，甚至连大老爷身上的衣袍鞋帽都熠熠发光，与夜空的星星相映成辉。

三月盛会，五里香塍，万人空巷，令人难忘。这种庙会到了日寇侵华，无锡沦陷就终止了。以后，随着无锡城的解放，移风易俗、破除迷信，连菩萨大老爷都没了蹲身去处，庙会也就不再出现了。

而这条三月春风五里香塍的五里街，则随着无锡城市建设的蓬勃发展，环城运河的开挖和锡山大桥的建成而被断断续续的分割。

(如今，惠山古镇的兴建，让昔日的繁华又回来了。)

浩浩荡荡的新运河水冲刷去了这些陈年史迹，能够见证当年五里香塍的人也是硕果仅存，早已成为白发苍苍的垂暮之翁。

而三月庙会，这种蕴涵无锡人文风俗的古老传统是否不该被人遗忘呵！

(部分图片采用豆包软件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