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晨起对镜,整理那些脱落渐多的头发。黑白交错间,根根白发已在鬓角与额前轻轻摇曳,如迟开的芦苇,在秋风里你望我、我望你,相互探首。五十岁之秋,便以这样漫不经心的步子,不请自来了。</p><p class="ql-block">镜中人的眼角蜿蜒着纹路,那是岁月以钝刀缓缓刻就的印痕,如同被时光撕开不可逾越的河床。我曾以涂抹消痕膏的指尖,多次试图抚平这些沟壑,仿佛那样就能抹去沙地上的足迹。而今却恍然明白,这些纹路是半生颠簸所赐,亦是岁月所赋——它们不只是伤痕,更是生命的图谱,记录走过的路、爱过的人、历经的悲欢。那道最深的刻痕,是祖母逝后带来的漫长雨季;那抹微微上扬的弧度,是孩子初生啼哭时刻下的笑影。</p><p class="ql-block">那年,祖母病逝。我守在她床前,看她的呼吸渐渐微弱,终至寂静。那一刻,我才懂得何为“逝者如斯”。生命之河从不因人的悲喜而停留,它只是沉静地、不容情地向前流淌。我握着她逐渐冰凉的手,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岁月如何在每个人身上留下刻痕。那伤口极深,至今未曾完全愈合,可也正是这伤,教我懂得了珍惜眼前之人。</p><p class="ql-block">三十岁时,尚在事业泥泞中跋涉,每每深夜难眠,辗转反侧间尽是不甘的雄心。那时总以为,天下无不可为之事,只要敢拼敢搏,自能水到渠成。却不知命运最擅与人玩笑,它予你一分,便要取回九厘,而那留下的一厘,正是让我们参悟的机缘。</p><p class="ql-block">五十岁,学会与伤痛和平共处。不再如少年时,稍有不适便呼天抢地;也不似壮年时,强忍痛楚故作无恙。如今明白,伤就是伤,痛就是痛,承认它们的存在,反而获得一份自在。岁月的伤痕刻在皮肤,生活的光芒却照入心灵。两者并非相斥,而是相生相成。正如光与影始终相伴,伤与愈也如影随形。想起今年春日登小连城的情景。山路崎岖,每登一阶,膝盖便隐隐作痛。待抵达山顶,仰望长空万里,俯瞰群山延绵,那股豁然开朗之感直冲云霄,霎时觉得那点疼痛实在不算什么。同行友人打趣道:“咱们这个年纪,上山不易,下山更难。”彼此相视大笑,笑声惊起林间飞鸟。</p> <p class="ql-block">厨房窗外,野生番桃树正悄然褪去青涩,低垂的叶片镶上金边。我手执汤勺搅动花胶牛奶羹,看枸杞在瓷碗中如点点红梅绽放。许多年了,这套青花碗碟盛过深夜的汤药,也装过清晨的荷包蛋。瓷釉上的冰裂纹日益深邃,如同我的掌纹,在无数次的洗涤中沉淀出温润光泽。</p><p class="ql-block">午后整理旧衣箱,羊毛衫散发出樟木与时光交织的气息。那件枣红色大衣,曾包裹三十岁的野心在职场奔波,如今却温柔叠放在箱底,如一枚收敛了锋芒的枫叶。这颜色,恰似五十岁的心境——不再炽烈,却足够明亮。接受岁月的伤,不是认命;仰望生活的光,也非奢望。这只是行至人生中途的一份了然:明了生命有限,亦知在这有限之中,蕴藏无限可能。</p> <p class="ql-block">连日雨潺潺,阴阴暮色提前染窗,没有蛋糕,我悄悄在月饼上插起蜡烛。烛火轻跳,映出沧桑秋颜,QQ音乐播放的生日歌穿过暖光,在细纹浮动的空气里轻轻荡漾。闭目许愿的那一瞬,看见十八岁的自己正奔跑在稻浪起伏的田野,金黄的稻穗打湿了她的白衬衫。而此时的我立于时光彼岸,与她隔着一川烟雨遥望。她自岁月的彼端回眸,睫毛扬起惊诧的弧度。我们同时抬手,她的指尖泛着蔷薇色的光泽,我的指节却染上岁月的淡赭。两片指甲在时光两侧轻轻相触,激起一圈银色的涟漪。她忽然笑了,露出那对可爱的大门牙,我眼角的皱纹也在那一刻舒展……</p> <p class="ql-block">吹熄烛火时,我默默许下三愿:一愿皱纹如叶脉般从容延展,二愿白发似月光般皎洁生辉,三愿这颗被生活反复揉搓的心,始终能听见云雀破云而出的清鸣。</p><p class="ql-block">五十岁的秋容啊,原是时光以沧桑与温柔调配的釉色。那些深浅不一的斑驳,终将在生命的瓷面上,烧制成独一无二的霁月光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