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记忆

美雯

<p class="ql-block">我的生日特别好记,9月30号,国庆节的前夕。</p><p class="ql-block">小时候,国庆前一天,工厂、学校,会放上半天假,为的是干干净净做卫生,高高兴兴迎佳节。</p><p class="ql-block">每次,走在清水洗过的青石板上,看着两侧拎着水桶叔叔阿姨们喜上眉梢的笑容,我含笑微微点着头,轻轻地念叨着:您客气 客气啊!心里美滋滋的……</p><p class="ql-block">记忆深刻的生日,是18岁的那一年,我拥有了风华正茂的生日照!</p> <p class="ql-block">9月底的武汉,初秋迈进中秋的季节,躲过正午的骄阳,骑着自行车穿行在老汉口的大街小巷,巷子口、过街楼、树荫下,不时会有阵阵凉风袭来,那感觉如同三伏天喝上一杯老万成的酸梅汤,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清凉。</p><p class="ql-block">那一刻的我,脚踏的自行车,右手不停的按动转铃,左手轻轻抚摸着白色的衣领……</p><p class="ql-block">就要过生日了,上个礼拜天,全家人陪我到车站路的百货商店买衬衣。服装柜台里的确凉面料的衬衣,仅有白色、浅蓝和深蓝三种颜色可以选择。父母和姐姐各挑了一种颜色,在我身上反复比较,最后母亲说儿子穿白色的帅。牌子是我选定的武汉名牌——大桥牌,款式是硬领的,付款永远是父亲。家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全家人的生日礼物,一律由父亲的稿费中支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选定白衬衣,是源于一部电影《保密局的枪声》。那是79年高二的最后一个学期,即将毕业的我们在七一电影院观看由学校组织的我们学生时代最后一部电影。其中我打入敌军统保密局的特务组的地下工作者刘啸尘给我留下印象的深刻。</p><p class="ql-block">整部电影看下来,记住的是刘啸尘西装的笔挺,还有向梅旗袍摇曳的身姿。</p><p class="ql-block">走出电影院的那一刹,我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一定要照张比刘啸尘更神气,更玩味的照片味!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被刘啸尘气质打动的不仅仅是我,班里的彭同学、程同学也被刘啸尘潇洒的形象深深吸引。彭同学悄悄告诉我,他家里藏有几条领带,并常常将自己幻想成刘啸尘,昂首挺胸,握着没有枪的手,那绘声绘色的表情,让我们几个伙伴兴奋不已,争相模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尽管是高考复习的紧张阶段,彭同学的书包总会夹带着款式各异的领带,以至于那一段时间,每天早上7:30以前,学校的大门口,总会出现我们翘首期盼的身影。</p><p class="ql-block">有时候,迫不及待的我们会提前埋伏在他必经的离学校最近的卢沟桥转弯路口,彭同学每一次都不会让我们失望而归。酒红色,深褐色,墨绿色的领带,令人了眼花缭乱的色彩与款式,让翻书包的我们羡慕不已。</p><p class="ql-block">课间操,我们集体“拉肚子”。在第六节广播体操的旋律中,已经重新分班的我们会迅速集中在一个教室,随着广播体操的节奏欢快的打起领带;当校园的广播喇叭停止播放时,我们又各自回到教室,捂着肚子,歪着头,趴在桌子,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p><p class="ql-block">起初毫无经验的我们,打出的那个别扭的样式,简直就是系红领巾的翻版。还是程同学手巧、悟性高,很快我们就跳出系红领巾的怪圈,打出了漂亮对称的领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高考的日子,在我们嬉笑打闹中结束。</p><p class="ql-block">与大专院校擦肩而过,没有了上山下乡与贫下中农打交道的后顾之忧,我们依旧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p><p class="ql-block">今后的出路,无非就是参加工作,参军入伍或者好好复习,准备来年的高考。</p><p class="ql-block">哪一条出路都不错,哪一条选择都与炎热的夏天无关,让我们顶着烈日,过一个心中凉快的夏天去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滨江公园的柳树下,刚刚脱下蓝色裤衩,准备下水的彭同学,穿着红色的游泳裤蹲在草地上,在树梢知了此起彼伏的欢叫声中,贴着我的耳边说,“告诉你一个 好 好 好消息”,彭同学说话激动的时候有点小结巴,“什么好 好消息”?</p><p class="ql-block">自从彭同学小学阶段后期插入我们班,全班男女同学都迅速学会了“彭氏语言”的节奏。</p><p class="ql-block">“你莫激 激动,昨天我妈妈晒衣服时,我发现竹竿上有一件浅色的西 西装!”</p><p class="ql-block">“真的!”彭同学翘起兰花,指点着我的胸口,憋着京腔说:“傻瓜,我怎么会骗你呢”?</p><p class="ql-block">彭同学操着京腔时,嘴皮十分利落,从不打梗。</p><p class="ql-block">听着他走板的腔调,借着他那兰花指的力量,我并着双腿抱起膝盖,顺势在草坪上高兴的打起圆滚来,一圈 两圈 三圈……背上那细碎的草叶越粘越多。</p><p class="ql-block">“莫转了!” 彭同学两手按着我说:“明天去 去我屋里穿!”晕头转向的我抓起裤衩抛向天空,仰天长啸一声 “呜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呜啦”的声音,估计回响到了月球,裤衩却没见坠落下来,而是高高悬挂在柳树枝头。</p><p class="ql-block">刚刚还是兴高采烈的彭同学,低头看见仍然穿着裤衩的我,忽然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只见他跪在草地上,高举起双手对着太阳高喊 “苍天呐,那是我老彭的裤 裤衩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连几天,我频繁的穿梭于华清里与黄石里之间,每次都因为他家里有人无功而返。有时甚至还没到门口,坐在过道竹床上的他的哥哥姐姐都会冲着屋里喊道:“小弟同学来了!”</p><p class="ql-block">光着膀子的他耸耸肩膀,无奈的说:“没办法,人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眼看这个夏季就要过去了,9月底的一天,彭同学来到我家,满脸灿烂的笑容。</p><p class="ql-block">“么样?捡到钱了?” 我问道,“莫 莫打岔!” 他打断我的话,告诉我一个喜讯,明天他哥哥姐姐一起去广州,并神秘的眨着眼睛说:“我已经侦察到西装藏在什么地 地方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一夜,我辗转难眠,半夜从后屋溜到厨房旁的小阳台,借着月光,照着镜子反复梳理那蓄了几个月的三七开的分头,对镜子里的我轻声说:“天助我也,明天是我的生日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蓄谋已久的计划,今天就要实现了。抚摸着白色坚挺的衣领,配上漂亮的缎面领带,还有那浅色的西装,一定会把刘啸尘“比化”!想到这一切,心里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脚下飞快如风,十分钟的功夫,就到达了黄石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穿越狭窄的巷子,彭同学早已在过道等候了。进屋后,他熟练的搬出竹梯,迅速的登上阁楼,我在下面双手扶着梯子侧应着。</p><p class="ql-block">两人好不容易将深黄色的牛皮箱抬到茶桌上,解开系在箱口的两个皮带,我俩小心翼翼的端出浅米色的西装。我双手捧着西装,半蹲着在屋里转了起来,口里压低嗓音学着《智取威虎山》座山雕的唱腔:“联络图,我为你朝思暮想……”</p><p class="ql-block">“莫想啦,再想,就该屋里的盆子响啦!” 彭同学急忙扶住我。真是忘乎所以,再转下去,真有可能撞倒他家的洗脸盆。</p><p class="ql-block">“快决定用什么领领带”!彭同学一句话提醒了我。昏暗的灯光下,还没辨清西装的颜色,我急忙收住脚步,拉开窗帘,借着窗外反射的阳光,仔细端详着:那是一件浅米色纯麻料的西装,里衬是个乳白色的。缎面展开后,我双手一伸,西装就顺滑的贴在身上,感觉非常舒服。</p><p class="ql-block">彭同学的父亲是外科医生,身材高大,西装穿在我身上略显长了些,见我在犹豫,他在一旁安慰道:“操些冤枉心,你只照上半身,下面又 又看不见”!对呀,我一下恍然大悟起来,“领带呢“?我急忙问道,“在那里?” </p><p class="ql-block">顺着他手指着方向,那只见那紧靠门口的洗脸盆架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领带。</p><p class="ql-block">从小喜欢绘画的我,天生对色彩比较敏感,蓝与黄、淡黄与褐色的搭配,都是绝配的颜色。我走过去毫不犹豫的挑出一条褐色起小黄花的领带轻轻的卷起来,放在西装的口袋上。彭同学赶忙收拾起其他的领带,还原好皮箱,确认没留下痕迹后,我俩推着自行车,溜出黄石里。</p><p class="ql-block">看着彭同学这麻利的动作,娴熟的技巧,真有些替他惜:生不逢时啊,不然,你早就是我军出色的侦察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顺着黄石路的方向,我们很快就骑车到了中山大道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汉口老字号的照相馆,集中在中山大道六渡桥至三阳路的租界地段。平时骑自行车,我们总喜欢与电车平行,一手扶着车,把另一手把着电车的后门,那样既省事又兜风,事件很“玩味”的事。而那天我却没那份心情,后座的彭同学的手上,正搭着米黄色的西装,那可是我的朝思暮想……</p><p class="ql-block">70年代,武汉最有名的照相馆无疑是位于中山大道上的国泰照相馆。国泰照相馆以其新颖的造型、精确的用光、细腻的色调,让无数瞬间化为经典,在武汉三镇,独领风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去国泰怎样?”快到照相馆时,彭同学在身后问道。“出国人员都在那里照相,店大欺客呀,你还抱个西装进去,再问你个一二三……”? “是的,那太划不来了!” 一路上,兰陵路照相馆,儿童照相馆,都被我们沿路否决了。</p><p class="ql-block">转眼间,我们到了车站路路口。我忽然想起车站路百货商店旁,有一个不起眼的照相馆,正准备问彭同学,倒是他记忆更好。“铁路招待所与王 王同学家之间有个叫长 长风的照相馆,怎么样?”王同学是我们班的女生,虽然相距两站路,但他们仍然是同一个放学方向,常常结伴而行。</p><p class="ql-block">“地形侦查的蛮仔细啊”,我瞟了一眼他说,“哪里 哪里 不是我军太狡猾,而是敌军太麻痹 麻痹 麻痹 太麻痹,哈哈哈……”在彭同学洋洋得意的笑声中,我们决定闯一闯长风照相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长风照相馆座落在繁华的车站路上,它一向以照登记照与合影为主。玻璃橱窗里的艺术照片,几年才换一次,那几幅工农兵与儿童的形象,姿态与摆放顺序几乎是一成不变的。在以流动人口居多的汉口车站路上,艺术照始终没有名气,这或许给了我们提供了可乘之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照几寸的?”坐在靠椅上打着毛衣的女营业员懒洋洋地问道,“两寸的!”彭同学一本正经的回答。“登记照?”旁边那位30多岁的男同志伸了伸懒腰,无精打采的问道。</p><p class="ql-block">“又不出国,要什么两寸登记照?”反唇相讥中,我顺手拍了拍搭在肩膀上的西装,对那位看来像个照相的师傅说:“艺术照!”</p><p class="ql-block">“耶!还蛮讲究,烫了个头?”照相馆的师傅看着我起伏有致的头发调侃道,“他的头发就 就 就这样自 自然卷!” 彭同学抢先替我接话,同时伸出右手,指着自己的头发说:“ 跟我的一样大 大 大波浪!”</p><p class="ql-block">女营业员看看我的滚滚波浪,盯着他一头的短桩,脸上一副诧异的神情?彭同学嬉笑道:“我昨天刚 刚剪了头,要不然我的浪,比他的浪还 还 还要大!” 他那眉飞色舞生动的表情,一下子让大家彼此轻松了许多。</p><p class="ql-block">“以前照过艺术照吗?”师傅撩开进入照相室的红色布帘说,那口气仿佛怀疑我们是来“开荤”的。</p><p class="ql-block">“我们几个同学星期天喜欢出去东湖摄影!”我纠正道。心想:你的照相是职业,我的摄影才是艺术哦!</p><p class="ql-block">“你用什么照相机啊?”照相的师傅将信将疑的问道,我不紧不慢的说:“禄莱”!” </p><p class="ql-block">“禄莱……” 我明显地感到身旁的师傅抖动了一下,禄莱是双镜头反光相机的天花板,市面几乎看不着。</p><p class="ql-block">“嗯,禄莱” 我用肯定的语气回答道,“德国造,120 双镜头,图像比国产的亮一大截!” 彭同学怕照相的师傅没听懂,声调立刻提高了两度。</p><p class="ql-block">初中阶段,我们几个同学经常出去摄影,对相机认知方面的自信,使彭同学有足够的 “权威” 发言权。</p><p class="ql-block">彭同学的插嘴,让我心中涌出一丝自豪感。接着他用大拇指着我说:“他的父亲是有名摄影记者!”</p><p class="ql-block">我趁热打铁告诉照相的师傅:你们的叶师傅是我家的常客,他家里住在兰陵路副食品商店的过街楼。</p><p class="ql-block">我一口气回答了他满脑的疑问,在气势上压着照相师傅,让他不再有提问的可能。</p><p class="ql-block">叶师傅不仅照相用光讲究,修补底片与照片上色的技术,在武汉同样出色,许多照相馆的摄影技师,都是他的徒弟。</p><p class="ql-block">这一招果然奏效。因为照相师傅不仅打开了正面的主光灯与背景灯,同时也开启了右边的轮廓光灯。</p><p class="ql-block">顶着强烈的灯光,我冲着躲在墙角处帮我打好领带的彭同学递了一个飞眼,心领神会的他,马上从上衣口袋掏出香烟,熟练的用两指拍了拍锡纸,从开口处拎出一根永光的香烟递给摄影师傅说:“我到外面去,省得影响师傅创作”。说完,用左手轻挑开红色的布帘,溜出摄影室之外。</p><p class="ql-block">“照什么样的?”耳朵上夹着香烟的师傅语气缓和了许多,我回头看了看白色的背景,对他说:“师傅,我今天穿的是浅色西装,正好拍高调的2/8,侧面的可以吗?”</p><p class="ql-block"> 我那轻松的语气里,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p><p class="ql-block">“嗯,你还真的蛮内行啊?”</p><p class="ql-block">喜欢艺术的人或许都有些性格,也许师傅欣赏我那年少气盛的个性,也许是照相馆拍的西装照比较少,从它开启左边眼神灯的动作里,我能感觉到他是在极认真的拍摄状态。 </p><p class="ql-block">趁着师傅调试灯光的时候,我抿了抿嘴唇,以保持应有的湿润,那样照出来的效果会更有光泽。</p><p class="ql-block">“保持这样,莫动!”照相师傅说着慢慢退到座机的背后,钻进搭在座机上的红色布褡里,仔细的调试着毛玻璃的影像。</p><p class="ql-block">随着师傅手中气囊有力的握动,我的艺术照,就在与照相师傅唇枪舌战却饶有趣的调侃中诞生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不搞一张?”外面的营业厅,女营业员与不知何时混进柜台里的彭同学开着玩笑,彭同学用大拇指一抹嘴唇:“今天没有刮 刮胡子,改天等大 大波浪起来以后,肯定过来搞 搞 搞一张!”</p><p class="ql-block">“真的!”女营业员一副认真的表情打趣道,“是的!” 彭同学伸出两个指头憋着京腔:“ 两寸的,艺术照!”</p><p class="ql-block">瞬间,原本冷清的柜台,充满了欢声笑语。</p><p class="ql-block">离开照相馆前,彭同学还不忘卖弄自己擅长的英语:goodbye !那 d 在他的舌头上弹了足足有三秒,连不苟言笑的照相师傅都笑弯了腰,估计太平洋那边的美国佬听了,会当场疯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彭同学的诙谐、风趣,显然打动了女营业员,取照片的时间,由正常的六天提前到了两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一天是1979年9月30日,我18岁的生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时不知道有电影学院,否则,彭同学一定会是出色的演员;</p><p class="ql-block">那时不知道有摄影专业,否则,我也会是一名出色的摄影家;</p><p class="ql-block">那时没有更多的大专院校,否则,我们班 我们这一茬的同学们……</p> <p class="ql-block">一年后的生日,我在海军部队度过……</p> <p class="ql-block">时光荏苒,在无悔的青春岁月里,18岁的生日,我始终不能忘却;</p><p class="ql-block"> 在那被风吹过的夏秋之际,在那飘过汉口老街里巷的欢声笑语里,有我青涩而又亲切的回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