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题记:我以南方的稻花香,思念北方的高粱红;我以南方的热烈,思念北方的苍凉。</p> <p class="ql-block">这南方的秋,终究是来得迟疑,来得温吞。空气里,还缠绵着夏日未散尽的、潮热的风。它拂过脸颊,不像北方的风那样,带着爽利的、刀子似的劲儿,能一下刮到你骨头缝里去;它只是黏黏的,腻腻的,像一块总也拧不干的湿布,蒙在人的口鼻上。然而,就在这濡湿的、依旧青翠得有些过分的天地间,我的魂,却悠悠地,向着那片截然不同的、属于北方的旷野飘去了。</p> <p class="ql-block">北方,此刻该是另一番天地了罢。我想那原野,定然是褪尽了最后一点绿意,坦荡荡地粗露着赭石色的胸膛,由着性子,一路苍茫到天边去。那苍凉,是雄浑的,是博大的,像一声闷雷滚过干裂的土地,沉淀下来的一种静默的力。而最触目的,怕就是那高粱红了。那不是南方花朵羞涩的、一点点晕开的红,那是泼辣的、汪洋恣肆的红,是生命在凋谢前最后一次、也是最辉煌的一次燃烧。它们一排排、一簇簇地立着,像无数支擎向苍穹的火把,要把那天也烧出一个窟窿来。风过时,那沉甸甸的穗子相互摩擦,发出的却不是稻禾那般细碎的软语,而是沙沙的、金铁交鸣一般的声响,壮烈而又苍劲。我以南方的热烈,思念的,正是这般决绝的、不留余地的苍凉。</p> <p class="ql-block">思绪这么漫开去,便不自觉地踱到了屋后的一方小小的田垄。这里的稻子刚收过,空气里还浮着一缕清甜的、属于谷粒的香气。这南方的稻花香,自然是好的,是温存的,是养人的,它总让我想起母亲炊饭时,从厨房里飘出的那阵安稳的、叫人鼻尖发酸的热气。可不知怎的,这香气越是熨帖,我心里的那份空洞便越是清晰。这空洞,是需要另一种更蛮野、更醇厚的气息来填满的——那便是北方高粱地里,那混合着泥土的腥气与秸秆的甘烈的风了。我以南方的稻花香,思念的,正是那梦里才有的高粱红。</p> <p class="ql-block">目光落在这片刚经历过收获,略显空寂的田地上,我忽然想起一位老农说过的话。他说,春天播下的种子,会在秋天收获很多星星。当时听着,只觉得是句朴拙的诗。此刻再品,竟嚼出了满口的哲理。农人弯腰撒下的,是一粒粒实在的、饱满的谷种;而岁月与土地还给他的,又何止是金黄的谷粒呢?那秋夜格外高远的天空,那缀满天幕、冰凌一般清亮的星子,那弥漫四野的、清冷的月光,不都是这收获的一部分么?人只有在仓廪充实之后,才有那份闲适的心境,直起腰来,看一看头顶的星空。这精神的丰足,与物质的丰收,原是分不开的。</p> <p class="ql-block">田边的几株老乌桕,叶子正红得绚烂。有几片耐不住性子,已然悠悠地旋落下来,静静地躺在尚带绿意的草上。那叶子是蜷缩的,干而脆,叶脉像老人手背的青筋,历历可见。它们是在慢慢枯萎了,用一种极安静、极从容的姿态。而就在不远处的枝头,乌桕子却白得正当时,一簇簇爆裂开来,像缩小的、棉絮做的花。落叶在慢慢枯萎,果子在慢慢成熟。这生与死,荣与枯,竟是这样面对面地、毫不避讳地进行着,构成一幅完整而和谐的秋景。</p> <p class="ql-block">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们一边失去,也一边收获。失去了青春的莽撞,收获了中年的沉静;失去了故园的形貌,收获了关于故园的全部记忆与深情。那北方的苍凉,我如今是实实在在地失去了,再也无法投身于那高粱红下的长风里;可我却又真真切切地收获了它,将它酿成了一杯烈酒,窖藏在心底最深处,在每一个南方的濡湿的夜里,独自啜饮。这么一想,秋天的美,哪里是单纯的圆满呢?它是一场相互成就的美。是枯萎,成就了成熟的珍贵;是飘零,成就了归根的渴望;是失去,成就了拥有的意义。</p> <p class="ql-block">晚来风起,到底是有了些凉意。那风穿过乌桕的枝桠,带走几片红叶,发出一种极轻微的、如同叹息的声响。我忽然觉得,这秋风是懂得的。秋风知道落叶的梦,那梦不是关于枝头的留恋,而是关于泥土的安眠,是关于化作春泥的、静默的承诺。而那盘旋而下的落叶,想必也懂得这秋风的催促里,并非全是冷酷,更有一种成全的温柔。落叶懂得秋天的浓,这“浓”,不单是色彩的秾丽,更是生命况味的醇厚,是万物在终结时刻,交出全部生命而凝聚成的一首绝唱。</p> <p class="ql-block">此身虽在南方,而此心已渡过千山万水,在那一片高粱红下,寻得了它的安顿。原来,故乡并非一个地理的名词,而是一种心灵的状态。当你懂得欣赏失去的庄严,理解收获的宽广,当你能在异乡的风里,听出故土的歌谣,那么,不论身在何方,此心安处,便是吾乡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