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东方范式重写世界万年文明史:多元对话视角下的文明新图景

东篱把酒

<h3> 施怀德</h3> <h3>传统世界文明史书写,长期被“西方中心论”所主导。这种叙事将地中海-西欧视为文明演进的核心舞台,把“文字、青铜器、城市”(尤以古希腊罗马城邦与帝国形态为范本)定义为文明的唯一标尺,将全球其他文明粗暴归入从属、边缘或停滞的“他者”范畴。这种线性进化史观,既扭曲了人类文明的真实脉络——无法解释中国文明数千年不曾中断的强大凝聚力,更遮蔽了多元文明共生共荣的历史真相。<br><br>因此,构建一种多元、对话的文明史观成为时代必然。这种史观承认人类文明多源发生、多元并存、相互交流的本质,而非单一路径的线性演进。在此背景下,“稻作·聚落·礼制——东方文明范式论”应运而生,它以扎实的考古实证为根基,为打破单一叙事、补充并重构世界万年文明史,提供了具体且极具说服力的理论框架。</h3> <h3>一、东方文明的核心密码:“稻作·聚落·礼制”的辩证统一<br><br>“稻作·聚落·礼制”并非三个概念的简单叠加,而是揭示东亚(尤其是中国)文明起源与发展内在逻辑的系统理论,三者相互支撑、动态耦合,构成了东方文明特有的演进动力。<br><br>(一)稻作:东方文明的经济基石<br><br>这里的稻作,特指长江流域及以南地区孕育的集约化水稻种植体系,它与西亚旱作农业形成鲜明差异,为东方文明奠定了独特的物质基础。水稻种植的“高投入-高产出”特性,决定了其对社会形态的深刻塑造:一方面,水利工程修建、田间精细管理需要大规模协作,倒逼超越家庭的社会组织早期形成;另一方面,稻田的固定性催生了“安土重迁”的文化心理,单位面积的高产量更支撑起远超旱作区的人口密度——这正是复杂文明形态诞生的先决条件。从一万年前上山文化的早期栽培稻,到河姆渡文化的“干栏式建筑+骨耜耕作”体系,稻作农业的持续发展,为东方文明提供了稳定且丰厚的物质供给。<br><br>(二)聚落:社会结构的实体载体<br><br>稻作农业的稳定性,催生了大规模、长期存续的定居聚落,这些聚落并非简单的居住集合,而是社会关系与权力结构的具象化体现。从早期上山、贾湖文化的环壕聚落,到崧泽文化的等级化村落群,再到良渚文化的“都城-次级中心-普通聚落”三级网络,聚落形态的演进清晰映射出社会复杂化的进程。尤为关键的是,东方早期的“城”(如良渚古城、石峁遗址),核心功能并非西方城市的“商业枢纽”或“军事堡垒”,而是政治管控与礼仪活动的中心——良渚古城内的莫角山宫殿区、反山贵族墓葬群、外城水利系统,共同证明其是“以礼治国”的权力载体,而非单纯的经济或军事据点。<br><br>(三)礼制:文明整合的核心机制<br><br>礼制是东方文明范式最独特的内核,是维系庞大定居社会稳定的“软权力”。它并非强制法令,而是一套基于血缘伦理、社会等级与宇宙观的行为规范与仪式体系,通过物质载体(礼器)与仪式活动,实现社会秩序的内化与整合。从上山文化的彩陶祭酒器、高庙文化的白陶神兽图腾,到良渚文化“以玉明礼”的玉琮(象征天地沟通)、玉璧(代表权力等级)系统,再到二里头文化的青铜礼器群(爵、斝、鼎的组合对应身份差异),礼器的材质、形制、纹饰始终是社会等级的“文化编码”。礼制的核心功能,是通过“别亲疏、序尊卑”实现“和”的目标——它将政治权力包裹在血缘亲情与道德教化之中,使社会秩序从“外在强制”转化为“内在认同”,这正是东方文明延续数千年的关键所在。<br><br>三者的辩证关系清晰可见:稻作提供了剩余产品与人口基础,使复杂聚落的形成成为可能;而聚落规模扩大与社会分层,又催生了以礼制为核心的整合需求;反过来,礼制通过规范社会关系,进一步巩固了定居农业社会的稳定性——这套自洽的系统,构成了东方文明独有的生命力。</h3> <h3>二、多元对话:重构世界文明史的比较视野<br><br>重写世界文明史,绝非以东方范式取代其他文明,而是让不同文明范式在平等对话中,还原人类文明的多元图景。通过“稻作·聚落·礼制”与其他核心范式的比较,我们能更清晰地看到不同生态背景下文明演进的多样性路径。<br><br>(一)与“两河流域范式(灌溉·城市·法典)”的对话<br><br>两河流域文明依托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的大规模灌溉农业,催生了苏美尔城邦与巴比伦帝国,其社会整合的核心是成文法典(如《汉谟拉比法典》)。这种范式的特点是“外向性与强制性”——法律以明确条文界定权利与义务,通过国家机器强制执行,是“由外而内”的秩序构建。<br><br>与东方范式对比可见,两者代表了复杂社会治理的两种路径:两河流域以“法典”为核心,强调规则的刚性约束;东方以“礼制”为核心,强调伦理的内化认同。前者如“铁律”,后者如“春风”——《汉谟拉比法典》用“以眼还眼”的条文维护公平,良渚玉礼器则用“天地人合一”的象征构建共识。这种对话证明,大型社会的稳定无需唯一模式,“律法秩序”与“礼乐秩序”同样是人类文明的伟大创造。<br><br>(二)与“古埃及范式(尼罗河·神王·永恒)”的对话<br><br>古埃及文明围绕尼罗河定期泛滥形成的灌溉农业,孕育了高度集权的“神王”(法老)统治。其文明核心是对死亡与永恒的追求——金字塔(法老陵墓)、神庙(神权中心)、木乃伊(肉身不朽)共同构成了“神王-神权-永恒”的秩序体系。法老被视为“神在人间的化身”,社会秩序完全依附于神化的个人权威。<br><br>东方范式与埃及范式虽均强调集体协作与宇宙秩序,但差异显著:埃及的秩序依赖“具象神王”,法老的个人意志即国家意志;东方的“天命”虽具神圣性,却更抽象且与“德政”绑定——“皇天无亲,惟德是辅”,统治者失德则“天命转移”(如商汤灭夏、周武伐纣),为王朝更替提供了合法性。这种对话揭示了“神权政治”的两种形态:埃及是“个人神权”,东方是“伦理神权”,前者随法老权威消失而断裂,后者则因“德治”理念延续千年。<br><br>(三)与“地中海古典范式(商贸·城邦·民主)”的对话<br><br>以希腊罗马为代表的地中海范式,依托海洋商贸与殖民经济,形成了“城邦自治”的政治形态。其核心是“公民概念”与“民主/共和制度”——希腊城邦通过公民大会决策,罗马以元老院制衡权力,强调个人权利、辩论精神与法律面前的公民平等。这种范式的根基是“个体竞争”,城邦间的贸易与战争推动文明演进。<br><br>这是与东方范式反差最鲜明的对话:东方基于内陆稻作农业,强调“集体和谐”与“等级秩序”,追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大一统;地中海基于海洋商贸,强调“个体权利”与“城邦自治”,推崇竞争与多元。过去,“城邦民主”被视为文明的“标准答案”,而东方的“广土巨族”礼治秩序被贬低为“专制雏形”。事实上,希腊城邦因内部竞争与外部冲突难以持久,而东方基于礼制的大一统秩序,却实现了数千年的文明延续——两者无优劣之分,只是不同生态环境下的文明选择,共同构成了人类政治文明的两极。<br><br>(四)与“草原游牧范式(游牧·联盟·习惯法)”的对话<br><br>欧亚草原的游牧范式,以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经济为基础,形成了高度机动的“军事联盟”(如匈奴、突厥、蒙古)。其社会整合依赖习惯法(如蒙古“大札撒”)与首领个人威望,特点是“流动性与军事性”——联盟通过军事征服获取资源,通过习惯法规范内部关系,缺乏定居文明的稳定性,却具备极强的扩张能力。<br><br>东方农耕文明与草原游牧文明的互动,是世界史的重要主线。过去的叙事多将游牧入侵视为“文明破坏”,但从范式对话视角看,两者是“定居”与“迁徙”的辩证共生:一方面,游牧民族的武力冲击(如蒙古西征)推动了技术与文化的跨大陆传播;另一方面,东方礼制的“软性同化”力量(如北魏孝文帝改革推行“汉化”、清朝沿用儒家礼乐制度),使游牧政权在统治农耕区域时,不得不接纳礼制范式以实现稳定。这种“冲突-融合”的过程,不仅丰富了中华文明的内涵,更塑造了欧亚大陆的文明格局。</h3> <h3>三、重写的路径:从时间、空间到内涵的全面重构<br><br>以“稻作·聚落·礼制”范式为支点,重写世界万年文明史,需从时间轴、空间图景与文明标准三个维度,实现历史叙事的纠偏与补全。<br><br>(一)时间轴重构:前移起点,凸显连续性<br><br>传统叙事将文明起点聚焦于西亚(如公元前3500年苏美尔城邦),东方文明常被视为“后发者”。但考古实证表明,长江中下游的文明起源可追溯至万年前:上山文化(约10000-8500年前) 已出现栽培稻、定居聚落与彩陶祭酒器,是世界最早的稻作文明之一;贾湖文化(约9000-7800年前) 的骨笛(可演奏七声音阶)、契刻符号(可能为文字雏形)、绿松石饰品,证明此时已形成复杂的精神文化与礼仪活动。<br><br>重写的时间轴,应将上山、贾湖与西亚耶利哥(约10000年前)、恰塔尔休于(约7500年前)并列为“世界早期农业文明起源中心”,打破“西亚单一起源”的叙事。更重要的是,需突出东方文明的“连续性”:从上山→跨湖桥→河姆渡→崧泽→良渚(5300-4300年前,已具备早期国家形态)→二里头→夏商周,这条延绵数千年的文明脉络,无明显断裂,与两河流域、古埃及文明的“中断”形成鲜明对比——这种“超稳定结构”,正是“稻作-聚落-礼制”范式自我强化的结果,应成为世界文明史时间轴上的重要特征。<br><br>(二)空间图景重构:标注东方中心,还原互动网络<br><br>传统世界文明地图,多以美索不达米亚、尼罗河谷、印度河谷为核心标注,东方文明常被置于边缘。重写的空间图景,需在欧亚大陆东端,清晰标注黄河中下游(粟作农业文明) 与长江中下游(稻作农业文明) 两大东方文明中心,将其与西亚、北非文明中心并列,还原“多中心并存”的真实格局。<br><br>更关键的是,需打破“文明孤立”叙事,还原欧亚大陆早期的互动网络:西亚的小麦、黄牛、绵羊在距今5000年左右传入中国,推动了北方农业结构的转型;中国的黍、稻则向西传播,成为中亚与欧洲的重要作物;丝绸技术的西传,更是构建了早期东西方交流的“物质纽带”。这些交流证明,人类文明从一开始就是“相互关联的整体”,而非孤立发展的个体。<br><br>(三)文明标准重构:超越“文字中心”,重视礼仪系统<br><br>传统文明判断标准,将“文字”视为核心指标,导致良渚、二里头等缺乏明确文字证据的文明,长期被排除在“文明”范畴之外。重写世界文明史,需打破这种“文字中心主义”,建立更多元的文明判断标准——礼仪系统应与文字、青铜器、城市并列,成为文明的核心标志。<br><br>从考古实证看,东方文明的礼仪系统极具连续性与复杂性:上山文化的彩陶祭酒器,标志着“祭祀礼仪”的萌芽;高庙文化的白陶神兽图腾,体现了“祖先崇拜”的形成;良渚文化的玉琮、玉璧系统,构建了“天地人沟通”的宇宙观礼仪;二里头的青铜礼器群,确立了“等级秩序”的礼仪规范;西周的青铜铭文与礼乐制度,更将“礼”上升为国家治理的核心体系。这些礼仪系统,虽无文字记录,却通过物质载体清晰展现了社会分层、权力结构与精神信仰——其复杂程度,丝毫不逊于埃及金字塔、两河流域法典石碑。<br><br>同时,需转变“断裂叙事”为“融合叙事”:过去将北魏、元、清等游牧政权统治时期视为“文明中断”,实则这些政权均在不同程度上接纳了“礼制”范式——北魏孝文帝改革推行“礼乐制度”,元朝沿用科举与儒家教育,清朝尊孔崇儒、完善礼乐体系。正是这种“礼制”的包容性,使中华文明在融合中不断延续,这应成为世界文明史“文明融合”叙事的典型案例。</h3> <h3>四、结论:多元共生的文明智慧<br><br>以“稻作·聚落·礼制”东方范式重写世界万年文明史,其核心价值在于纠偏、补缺与求真——它打破了“西方中心论”的迷思,恢复了东方文明在世界历史中的主体地位,更构建了“多元互动”的文明新叙事。<br><br>这种重写的可行性,根植于扎实的考古实证:从上山到良渚,从二里头到西周,丰富的考古发现为“稻作·聚落·礼制”范式提供了无可辩驳的支撑;而与其他文明范式的比较对话,又使其超越了“地域局限”,具备了全球史观的解释力。它绝非构建“中国中心论”,而是推动全球史观的“范式革命”——从“一元线性”走向“多元互动”,从“冲突替代”走向“共生融合”。<br><br>最终,这样的历史叙事将传递一个核心智慧:人类文明的画卷,从来不是单一色调,而是不同生态背景下孕育的多彩范式共同织就。东方文明的“礼乐秩序”,通过文化认同与伦理整合实现社会稳定,为当今冲突频仍的世界提供了宝贵的历史借鉴——理解多元文明的价值,尊重不同文明的选择,正是世界万年文明史留给我们最珍贵的遗产。<br><br>(作者为浙江金华山文化研究院院长、文博研究员)</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