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的母亲

程相稳

<h3>—慈母逝世两周年祭<br> 余诤 <br> 母亲“走”的那天是农历正月十五傍晚,临近月圆时分,我对这个时间节点刻骨铭心。“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我一直不解的是,一辈子事事善良的母亲为何“选择”这么一个阖家团聚的时刻撒手人寰?<br> 在我记忆深处,母亲的善良不仅浸润着她的性格、左右着她的处世,还伴随着母亲人生的春夏秋冬……<br><br>那年春天,母亲与父亲“相遇”—— <br> 母亲与父亲应该是在春天相识的。父亲是“文革”前毕业的大学生,来山东济南读大学前,父亲是普通话都讲不好的浙江西部山区人,而母亲则是土生土长的鲁西南人。大学毕业后,一纸派遣令,父亲独自一人来到举目无亲的鲁西南县城教书。<br> 父亲很少提及自己的身世,仅有浙江老家亲朋好友碎片化的叙述给我们提供了若干模糊的片段:父亲的父亲(我们的爷爷)是持家高手,父亲的童年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后来爷爷的命运发生“逆转”,父亲无忧无虑的生活戛然而止。但父亲还是幸运的,他在完全没有家庭经济支撑的情况下,依靠学校助学金读完大学,之后虽然由于家庭原因背负着“问题毕业生”的“帽子”远离省城济南,而母亲却适时出现在他的生活中。正是由于母亲的出现,使得早年先后失去双亲的父亲终结了多年“独行”的脚步,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精神“港湾”。时代的洪流无意中成就了两位生活习惯迥然有别的有缘人……<br>在那个特殊年代,母亲的本能善良使其义无反顾地为父亲这样的“问题毕业生”提供了“避风港”。多年来,因为没有那个年代的经历,我很难理解母亲当时的选择究竟需要付出何种代价。父母去世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参观宁夏银川市镇北堡西部影视城时,走进了电影《牧马人》的外景地。我对这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老电影并没有特别印象,但在影视城观看循环播放的电影片段时,不经意间,我猛然悟出:主人公许灵均与李秀芝的结合不正是父亲与母亲命运的现实写照吗?不同之处仅仅是,现实中是外表文弱的母亲凭借善良的天性在那个特殊年代里做出了非同一般的抉择,以超乎常人的勇气接纳了父亲。对于父亲这样的“问题毕业生”,善良的母亲与同样善良的女主李秀芝其实选择了同样的回答:“……反正,结婚的那天起,我就给他改正了,不是现在”,母亲以自己善良而倔强的个性提前为父亲的“问题”摘了“帽”。我想,父亲从灵魂深处一定感觉到了那个格外温暖的早春。<br> 多年后,四舅(母亲的四弟)曾回忆起母亲领着父亲第一次进家的情景:“……那年的初春,二姐(我母亲在姊妹中行二)领进家里一位男青年,他高高的个子略显瘦,一头黑发,一张英俊的方脸,端正漂亮的五官中,眼睛又黑又亮。自进家门、落座到离开,他脸上始终面带微笑。父母不时地问他问题,他也很快回答。……当时二姐夫来当地时间并不长,父母的话他未必都听懂,他当时的主要‘法宝’就是‘及时回答,保持微笑’。当然,他的回答父母也听不懂多少。然而,这种语言上的差异并没有妨碍父母及全家人对二姐夫的认可、包容和接纳……”。<br> 现实生活远比任何影视作品更精彩,母亲的善良源于家族的善良,母亲的背后是整个善良的家族。更难能可贵的是,母亲的家族及其母亲的兄弟姊妹不仅完美体现了鲁西南人的厚道与质朴,而且个个都极富才华与潜能。父亲生前每每在我们面前提及此事,总是流露出深深的折服。<br> 母亲有七位兄弟姊妹,虽然是女孩子,我们善良的外祖父母仍然竭尽所能供母亲读书,直到母亲“中师”毕业。之后,善良的母亲开启了她的教学生涯。<br><br>那年夏天,母亲教学生涯“中断”——<br> “中师”毕业的母亲在当时的鲁西南县城绝对算是“高学历”,但本性善良的母亲更看重的是追随父亲的脚步,母亲的教学地点完全服从了父亲工作地点的变迁。父亲落脚县城中学的最初几年,母亲仍奔波在县城周边的多个乡村中小学。母亲后来曾回忆:“有时上午在城东的学校,下午要到城西的学校,中午还要家访,确保‘一个都不能少’。……哪有什么交通工具,就是靠双腿走。雨雪天更难,但很充实”。现在回味母亲的话,我体会到,母亲内心的充实源于其精神力量的支撑——她每天无论走多远的路,当晚总能走回她温暖的家。我们兄弟姊妹四人也正是在期盼父母的脚步声中逐渐长大的……<br> 奔波多年后,母亲终于被安置到父亲所在的县城中学教书,我们家有了长久的落脚点,母亲也终于有了放缓脚步的机会。<br> 但母亲在县城中学的教学生涯不久便出现了“变故”。那年酷暑的夏季,县城中学开设“校办工厂”,需要从教学一线抽调部分教师充实“校办工厂”。天性善良的母亲主动报了名,母亲后来以平淡的语气提到此事:“我到县城中学的时间短,又年轻,校办工厂的活应该也不会太累,没有和家里商量就报了名”。但母亲没有想到的是,“校办工厂”不仅“中断”了她的教学生涯,而且体力劳动的强度远超出她的想象。<br> 我和弟弟经常跟随母亲去“校办工厂”,多年后对当时的“劳动场景”还存有些许记忆:一口煮沸的大锅中是植物油与烧碱的混合物,妈妈和几名工作人员站在大锅旁持续搅拌,后加入盐水再加热(高达200多度)再搅拌,最后经过冷却,压制成均匀的长条状,并印上标签,“校办工厂”的制成品——肥皂,便制作完成。<br> 酷暑的夏季,“校办工厂”车间内如同蒸笼一般,车间外(母亲不允许我和弟弟踏进车间,我们只能从门缝窥探里面的场景)却成了我们几个“随军”孩子的“游乐园”,压制肥皂后的一些边角料成了我们难得的“玩具”,这类特殊“玩具”构成了我童年的味道,融入我长久抹不去的记忆之中。<br> 每天从“校办工厂”下班后的母亲尽管极度疲惫,但每晚辅导我和弟弟认字和算术的“扫盲班”(母亲的话)却加大了力度。正是“扫盲班”的长期浸润,母亲后来告诉我,我上小学的时候其实已经具备了同龄孩子二年级下学期的水平。<br> 多年后我认识到,母亲所心心念念的“扫盲班”其实并非担心自己的孩子输在“起跑线”,更多的是她对自己教学情结的深深眷恋和不舍。<br><br>那年秋天,母亲毅然兼职“陪读”——<br> 在我沉醉于“校办工厂”里“游乐园”般的欢乐时光时,那年秋天的开学季,善良的母亲把我“强制”送进了小学校园。<br> 那所小学就在县城中学的隔壁,也是县城里唯一的一所小学。学校有围墙但没有校门——仅有俩门垛,有教室但没有桌椅——仅有泥台子,但这样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县城小学当时却有着多位从省城“发配”辗转过来的尚未摘帽的“走资派”,包括母亲读“中师”时的一位她敬重的老师。<br> 母亲显然对县城小学做了充分的“调研”,尽管我能高质量完成母亲“扫盲班”的各项作业,但母亲送我进校园的计划仍然按部就班进行。那年开学季前夕,母亲果断停止了“扫盲班”的“教学”计划,开始反复描述校园生活的种种“美好”与“乐趣”。因为从未有过集体生活,我虽然对母亲的“教学”内容得心应手,但对校园生活的“愿景”却感觉一片茫然,充满莫名的恐惧……<br> 善良的母亲似乎“决心”已定,她与父亲同样执念于“走进校园,才能走向社会”的理念,并结合自己的教学经历将此种理念完整地落实到我们兄弟姊妹身上,虽然我百般抵制,母亲却义无反顾,甚至不惜“三顾茅庐”——<br> 第一次,母亲把我交到老师手里,课间时间,我跑回了县城中学“校办工厂”的“游乐园”……<br> 第二次,母亲把我交到另一位老师手里,中午放学时间,我再次跑回县城中学“校办工厂”的“游乐园”……<br> 第三次,母亲把我交到她曾经的“中师”老师手里后,缓缓走向教室最后一排坐下,成了一名“陪读生”……<br> 一周之后,我与“中师”老师刻意安排的同桌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母亲的“陪读”生活结束,重返“校办工厂”。<br> 其时,“游乐园”依旧,“校办工厂”已处于半停产状态……而我的小学校园生活却迎来了“高光时刻”:母亲的“扫盲班”显示了强大的“内推力”,适应集体生活后的我,逐渐发觉,母亲“扫盲班”的内容远远超过了小学教学内容,小学课程对我来说俨然“小儿科”,我一路高歌猛进,校园成了我乐此不疲的新的“游乐园”——<br> 当我考进县城中学读书时,母亲重又回到了教学岗位。母亲的“扫盲班”已完成了其应有的使命,而父亲的脚步紧紧跟上,接续了后续任务。无论如何,作为我的“启蒙老师”,我要深深感谢我的母亲——感谢母亲的善良和执着!<br><br>那年冬天,母亲用心编制“温暖”——<br> 那年的冬天与往年一样干燥寒冷,家里唯一的取暖设备是那个时代家家必备的煤炉。煤炉外侧有烟囱连通到屋外,煤炉里面装填着燃烧的煤球。<br> 煤球是北方人对蜂窝煤的俗称,其实它的形状并不是圆球状,而是中间有着一个个顺序排列的小圆孔的圆筒状。手工搓(制作)煤球过冬如同存储大白菜是当时每家的“必修课”。父亲是搓煤球“高手”,他在这项看似简单的体力劳动中,将南方人的精巧与北方人的勤劳完美结合。他首先会选择优质的无烟煤一丝不苟地敲成粉状,然后一板一眼地将粉状的无烟煤与精心挑选的黄土加水后充分混合,再选择与煤炉的炉胆一脉相承的煤球机,在一日复始的清晨,一鼓作气将圆筒状的煤球铺满小院,待晾晒至显出白色,便码放整齐储存过冬。每当看到院子里晒满如白果状的煤球时,我知道寒冷的冬天就要来了。<br> 母亲冬季晚间的“扫盲班”紧挨着煤炉以便取暖,我和弟弟则紧紧依偎着母亲。炉腔里燃烧的煤球迸发出岩浆般的橘红,蓝红相间的火苗上下蹿跳,左右飘忽,与屋外的寒风在轻轻对唱中显示着不屈与倔强。炉子上烘烤的馒头片所散发出的香味是我童年记忆中世上绝无仅有的美食,是我和弟弟乐此不疲于“扫盲班”的“原动力”,也是母亲冬季送给我们的第一份“温暖”。<br> 冬季晚间的“扫盲班”一般持续到九点钟左右,随着父亲下班回家的脚步声而结束。父亲会对煤炉封火使其进入“休眠”状态。煤炉封火讲究“不愠不火”——既要使炉火缓慢燃烧,以确保屋内取暖及次日早晨正常使用,又要尽量降低燃烧的强度,以节省煤球的无谓消耗。我家的煤炉封火由父亲掌控,父亲对封火的拿捏恰如其分,不仅冬季极少出现煤炉封火后“熄火”情况,而且冬季制作的取暖煤球基本当季用完。<br>煤炉进入“休眠”状态后,母亲的“巡检”工作便紧随着启动。父亲多次提到:为杜绝缓慢燃烧的炉火产生那怕丝毫的有毒气体,母亲虽然绝对相信父亲的封火技术,但仍将“巡检”做到了极致——她会在晚间煤炉封火后每间隔90分钟开窗通风10分钟,一直持续到天亮……<br> 漫漫冬季,母亲的生物钟如同闹钟般准时,母亲的善良和坚韧为我们构筑了足以化解任何意外和风险的“防火墙”。在我童年以及少年的记忆中,冬季取暖的煤炉与全家人始终共居一室,和谐相处。我们在睡梦中享受着封火后炉火传递的温度,那是母亲冬季送给我们的又一份“温暖”。<br><br> 往事并不如烟。多年后,每逢冬季供暖季,我总会想到昔日的煤炉,想到母亲的“扫盲班”,想到母亲精准的“生物钟”,想到母亲用心编制的“温暖”……<br> 这年冬季,母亲已届八十五岁高龄。<br> 农历正月十五傍晚,临近月圆时分,母亲“走”了……<br>  十五的月亮十五圆,夜空中的一轮满月昭示着人世间的阖家团圆。皎洁的月光下,我似有所悟,善良的母亲莫非是赶在月圆时分与天堂的父亲团聚……<br>  “你看那天边追逐落日的纸鸢,像一盏回首道别夤夜的风灯。” <br>  母亲精准寻到罗盘经,如同当年一般,追随着父亲的脚步……<br>  2025.2 于北京 <br><br>注:本文系我的外甥为他母亲即我的二姐逝世两周年写的祭文,现发布,敬请各位老师指正!谢谢!—程相稳<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