芫荽

清风明月

　　暮春雨水充沛时，和母亲一同上街，街上的香菜水灵鲜嫩。母亲说，多买些香菜吧，做汤好吃。我欣然应了，买了一把。回家做好鱼汤，母亲细细地把香菜洗净，折成一段段扔进汤里，雪白的汤上飘着鲜亮的绿，像轻盈的美人儿在湖面上跳舞，我们在湖光潋滟中喝了一碗又一碗的汤，唇齿芬芳。

　　小时候，我拒绝吃气味特殊呛人的植蔬，芹菜、香菜、黄胡萝卜，甚至连红胡萝卜也不吃。

那时屋外有块空地，每年母亲都会在小角落种上一小畦香菜，做菜时放上几根，我总是非常厌弃。

母亲直叹，这孩子怎么一点也不像我啊！然后一边叨着，一边细细地把香菜挑出来，一边小声地央求着，可以吃了，乖，吃点呀。而我仍嫌沾染了怪味，倔强着不肯吃。

　　成长真是件奇妙的事，光阴是个神奇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芹菜在我嘴里变得嫩脆可口，它的清香走进我的生活，随后香菜也走过来了，带着馥郁的异香。

长大后的我对香菜的喜爱远超芹菜，觉得它的香难以名状得让人欲罢不能，也许是得益于母亲日复一日的耳濡目染吧。

　　母亲喜食香菜，可以称得上是饕餮客。我曾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在吃自助火锅时，从调料区装来一碗又一碗的香菜蘸着酱料……吃得眉开眼笑，引得服务员都侧目—调料区又得添香菜了！

　　我真正开始琢磨香菜，是在《诗经》里读到：“思乐泮水，薄采其芹”，觉得极其美好。还有明人陈继儒的：“春水渐宽，青青者芹，君且留此，弹余素琴”，春水宽阔，芹菜青翠欲滴，对着春水中一片绿色悠悠响起的琴声，多么地快意与散淡，是何等的意境？芹如此诗意，与芹同类的香菜呢？

　　母亲告诉我，香菜真正的学名叫芫荽。这带着草字头芬芳的名字像极一个美人儿的闺名。细细端详芫荽，青色翠花边的小叶子，纤长的嫩茎，白皙的细根，秀气，带着清新的美意，果然是真正的小美人。

　　它最早叫胡荽，据说始于汉张骞出使西域得而种归，早载于《嘉祐本草》，和葱、姜、蒜、韭一样，肩负有调味职能的蔬菜。芫荽气味浓烈，香得很特别，晚春初夏时分，吸纳了充足的光照，它青嫩可人的茎叶仿佛变成了香囊，手轻轻一碰，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香气便忽地溢撒出来，未等闪躲就迅疾沁于肺腑了。

　　美食大家汪曾祺说：“原来不吃芫荽，以为有臭虫味”，后来被人用激将法咬牙吃了，从此就吃芫荽了。此后每吃涮羊肉，调料里总要撒上大量芫荽。可见芫荽终也为他所爱。

　　芫荽美人的妙处，就像邻家的小葱小妹，撒一点活色生香。对喜爱它的人来说，有了它生活多了几分曼妙，日常间撒了芫荽，它明媚而独特的味道，让平淡生活变得鲜活起来，单调的日子仿佛有了美人浅笑倩兮的小情趣。

　　几年前听到一首英国民歌《斯卡布罗集市》，里面反复咏唱几种香草，比喻心爱的美人儿：“你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芫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代我向那儿的一位女孩问好/她曾经是我的真爱......” 曲调凄美婉转，给人以心灵深处的触动。

　　传到中国有人译作“蕙兰芫荽，郁郁香芷”，有着《诗经》的美意，这样的芫荽仿佛是从《诗经》里袅袅婷婷走来的美人，清秀、温婉，带着清灵的水气，馥郁的香气氤氲而来。

莎拉·布莱曼空灵的歌声，仿佛从一个阔别已久的他方传过来，童年的小镇、远方的土地、亲切的思念，那个种着一畦芫荽的夏天，母亲走进一隅，芫荽一簇簇，翠生生，闪着碧绿的光泽，那些母亲的真爱在风中向我轻呼而来。

　　寂静的夏日午后，白云慵懒地飘浮在湛蓝的天空，阳光如金线泼洒在温暖的土地上，我站在窗边看着满目葳蕤的绿色，对芫荽的念想刹那间风起云涌。《本草纲目》里称“芫荽性味辛温香窜，内通心脾，外达四肢”，这香窜在体内四处游走，从头顶到脚心，开胃消郁，是视觉和味蕾的升华，简直妙不可言。想到这些，我蓦地转身对母亲说，妈，我们去买点芫荽吧……

　　傍晚，折断的芫荽和香油、生抽、老醋舒展地混合在一起。母亲夹了一筷，满足地叹口气：“好吃哟，可惜人老了，吃不多了。”

我捻起一根，芫荽美人，黄昏中的青叶仍娇嫩，微风吹过摇摇曳曳，像掠过许多人逝去的年华，掠过母亲的苍苍白发，和芫荽颀长的茎一样纷飞。我把它送入嘴里，满嘴含香，沁入五内，齿颊生津，窜着思念，从缠绵到甜蜜。我笑笑说，妈，你仍是位芫荽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