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慈父逝世两周年祭<br> 余诤<br> 父亲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两年了,母亲随父而去也有一年又半载。疫情期间,一年之内,两位老人先后仙逝,每每念此,总难以释怀。 父亲是“文革”前毕业的大学生,赴济南读大学前,是普通话都讲不好的浙江西部山区人,而母亲则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两位生活习惯迥然有别的有缘人,在鲁西南相对安静的小县城共同走过了风风雨雨半个多世纪,也算是上天注定的缘分。<br> 父亲的人生轨迹是用双脚走出来的——走出浙西的群山,走向齐鲁大地,走上三尺讲台,走进我们记忆深处……<br><br>遥远的脚步<br> 2017年仲春时节,江西婺源的油菜花次第开放。婺源高铁的开通,为我们陪年迈的父母回浙西老家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婺源,这座号称中国最美乡村的小县城,毗邻浙西淳安县。上世纪五十年代因修建新安江水库,大批浙江淳安人响应政府号召,翻山越岭迁移到江西。父亲的三个妹妹(我们的姑姑),有两家移居上饶市的婺源县(大姑和二姑),另一家移居景德镇市的浮梁县(小姑)。<br> 父亲在曲阜东站由我的两位姐姐陪伴、乘站内便民轮椅登上了平生第一次乘坐的高铁列车,他像个孩子般对车厢里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当年父亲走出浙西群山赴济南读书的漫长旅途,被眼前飞驰的高铁速度替代。父亲久久凝视着车窗外瞬间即逝的山山水水,陷入深深的沉思,浮现他脑海的一定是六十年前那遥远的脚步——奔跑在淳安县梓桐镇的脚步、走出群山叠嶂千岛湖的脚步、有限的几次返回故土的脚步……<br> 三个姑姑由孩子们陪伴在婺源高铁站迎接我父母,等待着一晃多年未见的哥哥,等待着初次谋面的她们的嫂子、我的母亲。<br> 走出婺源高铁站的那一刻,父亲瞬间被众亲人的呼唤声包围,他初显茫然,继而泪眼婆娑……<br> 在婺源短暂停留,我们即陪伴父母赶赴淳安千岛湖——父亲从小给我们灌输的浙江老家。<br> 父亲出生并度过少年时光的我们的祖籍地位于淳安县梓桐镇练村(又名余村)。记得我曾无数次在各类履历表中填写这个极其陌生的地名,年少时始终搞不明白这个不熟悉的地名与我们有何关系,更搞不明白父亲每每提到这个地名为何总是那么的感慨和激动。<br> 成年后的我第一次踏上父亲心心念念的祖籍地,第一次在爷爷奶奶的墓碑上找到了自己及他们孙辈的名字,第一次环顾群山围绕的练村,第一次体会到父亲走出大山的艰辛与不易……<br> 如今的练村,因修建新安江水库时的大规模移民,仅保留了当初规模的三分之一,约50多户居民分散在高低起伏的山坡上,山下即是逶迤在群山中的新安江水库,紧挨着水库的是通往县城的山区公路。不难想像,父亲当年要探知大山之外的世界,除了乘船走水路(山区主要的交通方式),就是靠双脚一步一步走出大山……<br> 梓桐镇练村,曾寄托了父亲太多的乡情,也寄托了父亲一辈子也无法抹去的心痛。虽然父亲从未对我们提及其中的只言片语,但从亲朋破碎的叙述中,我们仍能感受到父亲那遥远的沉重的脚步声:<br> 父亲的父亲(我们的爷爷)是持家高手,父亲的童年应该是无忧无虑。后来爷爷的命运发生“逆转”,父亲的生活也发生了“巨变”。其中缘由,父亲从未提及,对我辈而言已经成了不解之谜……<br> 时代的尘埃,落到每个人身上都是一座大山——<br> 父亲初中毕业后到临近的黄村教了两年初中,后到建德市(淳安的邻县)的百年名校“严州中学”读高中,并于1955年9月赴山东师范学院(今山东师范大学)读中文系,最终从浙西大山深处走向了一马平川的华北平原。<br> 应该说,青春年少的父亲是幸运的,在背负沉重的家庭背景压力下,依然能够读完高中,参加高考,继而被当时的全国重点大学录取,并在没有任何家庭经济支撑的情况下,完全依靠助学金读完了大学。<br> 父亲对自己的这份幸运也是万分珍惜,大学一年级即获得校级“三好学生”奖励,大学毕业后服从学校分配,奔赴陌生的鲁西南县城教书……<br> 父亲的脚步自此踏上了鲁西南的大地,并最终长眠在这块他奉献一生的已成为其第二故乡的土地上。<br><br>熟悉的脚步<br> 带着浓重南方口音的父亲怀揣学校的派遣证,孤身走进鲁西南小县城。初来咋到的父亲的四周应该是众多充满好奇的眼神,但埋头工作、教书育人的父亲很快被这片淳朴的土地接纳。父亲的“幸运”也在这块土地上继续蔓延……<br> 父亲与母亲在这里相识,并被母亲的家庭所接受,这是父亲独自在他乡步入社会后最大的幸运。对于十几岁就先后失去父母的父亲来说,其走出大山的脚步终于有了一个落脚点、一个歇息地、一个家,其脑海中破碎多年的原生家庭印记逐渐得以修复。父亲的幸运还在于,母亲的家庭及其母亲的兄弟姐妹不仅完美体现了鲁西南人的厚道、善良与质朴,而且个个都极富才气与潜在能量。父亲每每在我们面前提及此事,总是流露出深深的折服……<br> 父亲在我八岁那年的暑期,曾带着我和弟弟回过一趟浙江老家。当时年龄太小,我对那次的“返乡之旅”基本没有太多的印象,但在若干碎片化的记忆中,保留比较深的是父亲在众乡亲面前竖起四个指头反复炫耀的语气:“哦,是的,四个孩子,两个小的是男孩,他们上边还有两个姐姐”。我们兄弟姐妹四人无形中印证了父母“儿女双全”好福气,也是鲁西南这片热土对父亲这名外乡人的“回馈”。<br> “成家立业”的父亲对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寄予了埋藏他心中的几乎所有理想与希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父亲竭力给我们每个人插上奋斗的“翅膀”。<br> 在我的记忆中,一直担任中学高考班语文课的父亲每天下班的时间是晚自习结束的九点以后,常年风雨无阻,收获的是桃李满天下。仍然记得每天晚上,在那个固定的时间点,完成当天学校教学及辅导任务之后的父亲,步履匆匆赶回家,等待他的是四个不同年级孩子的“一对一”辅导,年复一年,无问西东。父亲晚九点下班回家的那熟悉的脚步声多少年来一直萦绕在我脑海,挥不去,赶不走……<br> 1986年7月,我第一次参加高考,高考成绩没有达到本科分数线。得知高考成绩的那晚,父亲回家的脚步依然如故,只是当晚“一对一”辅导的内容是出自《周易》的成语“天道酬勤”,父亲围绕“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娓娓道来……<br> 1987年7月,我第二次参加高考,高考成绩超出本科线20分。得知高考成绩的那晚,父亲回家的脚步破天荒提前一个小时,那晚的“一对一”辅导变成了父亲的“独角戏”,父亲反复轻声吟诵苏东坡的宋词“大江东去”,并严肃告诫我:“宋词原本是用来唱的”……<br> 父亲第二天一早就赶赴五十公里之外的地区高考招生办,当天很晚我才听到父亲回家的脚步声。满身疲惫的父亲郑重告诉我:“我代你申请把高考第一志愿改成了法学专业”。我那年的高考历史成绩是全地区第一名,但对于“法学”却一无所知。父亲当时应该也不知何为“法学”,但他凭借潜意识把我推到了烟台大学法律系,而当年刚组建的烟大法律系又依托了北大法律系的师资。<br> 多年后我获得北大法学院硕士、博士学位,回首来路,可以说,是并不懂“法”的父亲把我引领进了“法律之门”。<br> 如今,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定居在不同城市,仰望的始终是同一片天空。父亲那熟悉的脚步声虽然渐行渐远,却依然那么清晰、那么动听。<br> “你是那夜空中最美的星星,你是我生命中最美的相遇”。<br> 无论身处何地,我们相信,陪伴我们成长的父辈一定时时引领着后辈一路前行。<br><br>远去的脚步<br> 2022年7月,酷暑难耐,新冠肆虐。<br> 为照顾年事已高的父亲,两位姐姐付出了极大的心血。二姐每天下班后必去探视,大姐几乎将所有节假日时间都花在照顾父亲身上。<br> 7月21日晚饭时间,我接到二姐的电话,告知父亲因脑出血住进医院重症监护室。<br> 22日我赶到医院时,做完脑部引流手术的父亲一直处于昏迷状态。<br> 25日晚12点,医院通知父亲病危。<br> 26日晚,父亲走了……<br> 那晚,我和大姐跟随灵车送父亲最后一程。灵车行驶在空旷的街道上,白天的酷暑似乎已经消退,子夜的微风轻轻吹拂着车窗。<br> 沙沙的车轮声中,我似乎感觉到父亲远去的脚步声,依然那么坚定,那么有力;伴随父亲远去脚步的是我发自内心的那首父亲的生命之歌……<br> 您从大山中走来,心中是澎湃的大海;<br> 您献身广袤原野,步履如大地般慷慨; <br> 您给我们插上奋斗的翅膀,<br> 眼神中充盈的是慈祥的爱; <br> 您将大山与原野融为一体,<br> 我们相信,<br> 您的不朽已经化作天边的云彩……<br> 2024年8月于菏泽<br> <br></h3> <h3>晚年的父亲</h3> <h3>晚年的父母亲</h3> <h3>写在后面:本文系我的外甥为他的父亲即我的姐夫逝世两周年写的祭文,外甥写好后请我修改,我流着眼泪读完全文。只知道外甥是学法律的北大博士生,没承想文笔也这么好!对于修改,前几年还勉强尚可,现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现发布出来,敬请各位老师不吝指正!谢谢!—程相稳</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