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那年暮春,我蹲在青石门槛,看母亲把晾了三天的猪草掺进馊饭,一瓢一瓢地舀进猪圈里的石槽中,她嘴里骂骂咧咧地,那几头花猪便一拥而上,抢吃已经发出馊味的猪食。</p> <p class="ql-block"> 那年,我七岁,我上头还有五个姐姐一个大哥。母亲骂完花猪便骂我们,大哥除外,他是家中的独子。母亲很生气,别人家都生三四个儿子,唯独我们家,全是小丫头片子,对于大多数有很多儿子的家庭来说,这实在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p> <p class="ql-block"> 母亲常常把怒火燃烧到我们头上,不仅要咒骂我们,还时常遭到毒打,以排泄她心中的怨气。我们早就习惯于她的喜怒无常,只是现在想起来,我仍然心有余悸。</p> <p class="ql-block"> 母亲喂完猪食,随手捞一只竹棒,朝三姐脊背扫去,三姐“哎哟”一声,倒在地上不知人事。暮色开始包裹我们村庄,残阳将三姐背上渗血的竹枝渍痕,凝成某种恐怖的图案。我还记得大姐也曾这样倒下去,只是她没有三姐那么幸运,那一次她再也没有爬起来﹍﹍如今她的坟头已经长满了紫云英,村里的赤脚医生说,那是骨血滋养的报春花。</p> <p class="ql-block"> 那时候,我总把我们想象成大姐坟头的报春花。</p> <p class="ql-block"> 赣西北的春天,梅雨季节的棉被总在霉变中发酵出死婴的味道。我记得四姐被捆在槐树上那晚,月亮也露出阴森森的獠牙。母亲用掏火棍掀开她的刘海,露出额角虬结的伤疤,恶狠狠地咆哮:"我叫你还敢去读书!你格卖千家的瘟鬼!"</p> <p class="ql-block"> 二姐眼里少女的光芒开始慢慢地暗淡下去,暗淡下去,直到母亲的双手拧她骨瘦如柴的大腿到体无完肤,她才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进家里那扇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门。</p> <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母亲为何如此抗拒自己的女儿上学读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能幸运地迈进村头学堂的门槛,这或许是天意罢。老天眷顾我不堪的童年,哪怕此后一生的悲剧注定要与我相伴。</p> <p class="ql-block"> 我走进学堂这事,居然迁怒了姐姐们,她们说,既然她们上不了学,那大家都别上学了。这诉求与母亲的想法不谋而合,于是,她只要看见我的书本,无论何时何地,都会被她无情地撕碎;她甚至跑到学堂里来,揪着我的耳朵,要我滚回去劳动。</p> <p class="ql-block"> 学堂的老师实在看不下去,对母亲说:“你这女儿很会读书,记忆超群,让她读书吧,别可惜了她的前程!”</p> <p class="ql-block"> 母亲的回答让老师也愤慨:“在我家,女娃子就是做事的,不准读书!”</p> <p class="ql-block"> 就这样,我在熟悉的责骂和耳光中,无助而倔强的隐忍着,偷生着,抗争着,成长着。</p> <p class="ql-block"> 我很奇怪我居然有着极强的力量,在这小小的生命里,还能与母亲顽强地抗争,这真是个奇迹。现在想想,一个母亲,仇恨到不让自己任何一个女儿读书,该是一种怎样的亲情,才能够能延续那血脉里挣不脱、甩不掉的母爱呀?!</p> <p class="ql-block"> 四年级那年冬天,家里格外寒冷,寒冬腊月,我只好躲在被窝里看书,不想被母亲意外发现。她掀开被子,夺过书本,撕成粉碎,丢到灶膛,书本瞬间烧成了灰烬;似乎还不解恨,一把揪住我耳朵,拎着我胳膊站在墙角;又从楼梯间抽了一根麻绳,挂在我脖子上,把我赶到吊楼上,对我说:“你去死吧!去上吊吧!”</p> <p class="ql-block"> 我恐惧地看看她因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脸,泪水就像无边的树叶簌簌飘落,心里怎么也不理解,俗话说虎毒不食子,这世间还有母亲这般比老虎歹毒的女人!</p> <p class="ql-block"> 那一瞬间,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从吊楼上直接跳下来,直奔屋后的杂树林中。树林的旁边是一口山塘,冬天的山塘,北风呼啸。我坐在塘边,听着风声的凄厉,听着冬虫的呢喃,听着自己心脏的跳动,听着远处零星的犬吠﹍﹍</p> <p class="ql-block"> 我记得,那年我十岁,如果不是大哥找到我,把我拉回家,我想我一定是我们村跳塘自杀的最年轻的孩子,而且母亲一定会如同掩埋大姐一样若无其事地掩埋我。</p> <p class="ql-block"> 我的胸中,贮藏着一颗非要读书不可的种子。就这样,我在没有书籍的天日中熬到了初三。那年夏天,学校要报考了,需要缴纳报考费,母亲坚决不拿钱,说哪怕拿钱丢到水里,也比拿钱给我读书强。</p> <p class="ql-block"> 我绝望的眼睛里居然没有了眼泪,那天下午,我找到老实巴交的父亲,他那时候正在田间劳作,我对他说我要报考费,我要读书。父亲点点头,浑浊的眼睛里竟然满是疼爱的光辉。晚上,昏黄灯泡下,他手指像被蛀空的竹节虫,搜遍全身,凑满了十张大团结,将我送进了卫校。</p><p class="ql-block"> 我终于离开了那座本该温暖光明却是黑暗阴冷的城堡。</p> <p class="ql-block"> 在卫校,我度过了最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毕业后,我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更为惊喜的,是我找到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男人,我们同病相怜,都有一个破烂不堪的童年,都是用知识改变命运。我们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那是我梦寐以求的港湾。我爱我的先生,他是一名公务员,和我父亲一样,沉默寡言,老实巴交,值得信任。</p> <p class="ql-block"> 我以为我的人生打开了一扇风景优美的窗户,殊不知,这几十年的婚姻就像窗户上那层薄薄的窗花,风一吹,满眼的破败,狼狈不堪。</p> <p class="ql-block"> 真正撕开裂口的是去年春天的一个暴雨夜。他称要陪同镇长视察防汛,雨靴却沾着粉色亮片。我在车库角落发现被碾碎的药片,铝箔板残留的英文字母拼成"PrEP"。我是护士,非常清楚这是男同性恋者的阻断药。</p> <p class="ql-block"> 我心里闪过一丝不安,这几十年来,我守着这个家如同守着我当年读书的那份信念,初心如一,别无他念,莫非﹍﹍</p> <p class="ql-block"> 想想这些年来,他早出晚归,很少同房,从来没有给过家里一分钱工资﹍﹍恐惧如潮水一般袭来。</p> <p class="ql-block"> 三十万汇款记录打印出来那天,A4纸在阳光下泛着精液的腥臊。不同年龄,不同区域,不同金额,五万,三万,520,1314 等等,足足六页,一串长长的数据,就像一把把锋利的尖刀,直刺我的心脏。</p> <p class="ql-block"> 当年母亲的绳索没有勒死我的肉体,但是这几张银行流水清单却杀死了我的灵魂。它让我天旋地转,无法呼吸。</p> <p class="ql-block"> 让我崩溃的,还有他的文件袋里他与其他女人的合影,卿卿我我,勾肩搭背,背景就是他单位隔壁的宾馆。照片里的他系着我送的灰条纹领带,正捆住某个女孩的手腕——那手势与母亲当年用竹枝抽打三姐时如出一辙。床头的安全套包装是我们医院去年派发的免费赠品。</p> <p class="ql-block"> 决定离婚的那日,我特意到发廊梳了一个漂亮的发髻,又到专卖店买了一身漂亮的衣服。这几十年来,我省吃俭用,用自己一分一厘的血汗钱买车买房买店面,过上了小康生活。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心中的那束光,已经暗了,灭了,消失了。</p> <p class="ql-block"> 前几天,他跪在碎瓷片里抓住我脚踝,失声道:“我们办公室哪个男人没几个女人,我只是犯了所有男人都会犯的错误,你何必斤斤计较,抓住我不放!”</p> <p class="ql-block"> 那无赖的样子,让人觉得他可怜。八岁那年,母亲举着菜刀时的歇斯底里,也是这般的懦弱。</p> <p class="ql-block"> 这一世,活得有多憋屈,多痛苦,旁人不知,我心里电影一般放映出来。</p> <p class="ql-block"> 老公想要一个儿子,我四十岁那年,接受胚胎移植手术。</p> <p class="ql-block"> 第七次胚胎移植失败那日,护士递来的纸巾带着消毒水腥气。走廊长椅上,三个大着肚子的女人正分享生男秘方,她们隆起的腹部在日光灯下泛着青灰,像极了母亲腌的臭鳜鱼。我攥着化验单躲进厕所隔间,听见外面传来丈夫与别人聊天的声音:"什么电影?《泰坦尼特号》,行,我陪你去看﹍﹍"</p> <p class="ql-block"> 他的笑声混着抽水马桶的轰鸣,在瓷砖墙间撞出回音,不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p> <p class="ql-block"> 如果我没记错,他从来没有陪我看过一场电影,哪怕是热恋期间。我的心里隐隐地痛。</p> <p class="ql-block"> 最后一次胚胎着床观测,B超屏幕上的黑点刚闪动便消失。我攥着丈夫的衣袖哭喊,他却盯着手表皱眉:"你不要太矫情,不就是一个手术嘛!至于吗? "</p> <p class="ql-block"> 护士拔针时带出的血珠滴在病历上,洇开的形状像极了母亲当年摔碎的搪瓷盆。那天深夜,我在枕头下发现他藏的壮阳药,锡纸板上的生产日期比我们结婚纪念日还早三年。猛然觉得,比起身体的疼痛,心灵的悲凉更让我疲惫不堪。</p> <p class="ql-block"> 为了能给他生个儿子,我承受了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记得十二岁那年,母亲把上吊绳扔给我时说:"生不出儿子的女人,连鬼都不收。"此刻调解室的空调出风口正吹着冷风,我摸到小腹处取卵留下的疤痕,突然笑出声来。</p> <p class="ql-block"> 他搬离出去的那日,我在他睡过的床缝里挖出当年与他下跳子棋的玻璃珠。每颗弹珠里都封着不同的记忆:结婚他青涩的笑容、生日他收到她几个月工资买的西服、试管期间注射的空针管﹍﹍他的行李箱滚轮碾过这些弹珠,发出玉碎一般的天籁。这声音曾经是那么清脆悦耳,如今只剩下无聊的呻吟。</p> <p class="ql-block"> 离婚后的第二天,我回到老家,坐在童年睡过的柴草堆,月光正顺着当年的摔伤爬进手心。手机屏幕亮起陌生号码的信息:"你就算检举我,最多只能说明我作风有问题,你休想撼动我工作。"</p> <p class="ql-block"> 我笑笑,检举不检举已经不重要,有些人注定是生命的过客,如同我老公,他总是会走的,不是此时就是彼时,不是此地就是彼地。</p> <p class="ql-block"> 昨夜梦见自己又做了母亲,正将女儿的书包扔进灶膛。火光中突然看清,那书包里竟藏着丈夫和不同女人开房的收据,纸张在烈焰中蜷曲成灰蛾,扑向大姐那开满紫云英的坟地﹍﹍</p> <p class="ql-block"> 今年暮春,我路过荒废的老宅,紫云英早就淹没了门槛。我踩过破碎的瓦片时,发现砖缝里钻出细小的嫩芽,在风中灿烂嬉笑。</p><p class="ql-block"> 阳光很明媚,在湛蓝的天空下,她们又迎来了自己的春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