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东方艺术雕塑馆”麦积山石窟

秀玲

9月15日，甘南行的第七天，我们抵达了因形似麦垛而得名、更以千年石窟艺术震撼世人的麦积山。这里被誉为“东方艺术雕塑馆”，与莫高窟、龙门石窟、云冈石窟并称中国四大石窟。它不仅承载着绵延千年的佛教信仰，更镌刻着泥塑艺术从初创到巅峰的完整轨迹，是东方雕塑史上不可替代的瑰宝。

麦积山石窟始建于十六国后秦时期，历经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宋、元、明、清十余个朝代，跨越1600余年不断开凿与修缮，终成今日之宏大规模。现存窟龛221个，各类造像3938件共10632身，壁画面积达979.54平方米，宛如一部立体的佛教艺术编年史，静静诉说着时光深处的虔诚与匠心。

石窟依绝壁而建，洞窟密布如蜂房，栈道凌空若飞虹，层层叠叠，险峻异常，举世罕见。这一座座悬于峭壁之上的佛国殿堂，构成了一组气势恢宏的立体建筑群。其仿木结构的石雕崖阁独具匠心，雄浑中见精巧，庄严中显灵动，展现了古代工匠将自然山势与人工营造完美融合的非凡智慧。

麦积山景区岩层以红色砂砾岩与浅色变质岩交错构成，麦积山与仙人崖一带为典型的丹霞地貌。远望山体，下窄中宽，顶部收束如圆锥，酷似农家堆起的麦垛，这便是“麦积”之名的由来。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为佛教艺术的诞生提供了最富诗意的舞台。

整个石窟分为东崖与西崖两大部分，其中以卧佛洞、千佛廊、散花楼（上七佛阁）、牛儿堂、中七佛阁最为精美绝伦。这些洞窟或深藏幽谷，或高悬绝壁，每一处都凝聚着不同时代的艺术精髓，是麦积山石窟艺术皇冠上的璀璨明珠。

麦积山石窟以泥塑造像为主，保存了大量宗教、艺术与建筑的珍贵实物资料。千余年来，从北魏的雄健到西魏的秀美，从北周的庄重到隋唐的丰润，塑像风格的演变脉络清晰可循，堪称中国泥塑艺术发展史的活化石。

山崖之上，佛像或端坐幽深洞窟，或静立风雨剥蚀的龛中，神情安详，衣褶流转，仿佛仍在低语度化众生。最大者高达十六米，气势撼人；最小者仅十余厘米，却精巧入微，毫发毕现。一尊尊泥胎穿越千年风霜，依然散发着温润的生命力。

这些造像形神兼备，极具审美价值：有的坐佛魁梧强健，气宇轩昂；有的慈悲宽悯，目光如水；有的笑意盈盈，亲切可掬；更有“童男”“童女”塑像，纯真稚嫩，宛如初绽之花。浓郁的地域特色与人文气息，使麦积山的雕塑艺术独树一帜。

上七佛阁（又称散花楼），位于东崖三大佛上方最高处，是北周秦州大都督李充信为纪念亡父所建。这座仿木构的巨型殿窟，后部并列开凿七个佛帐式大龛，每龛供奉数尊精美佛像，或为“一佛二弟子六菩萨”，或为“一佛八菩萨”。龛间还塑有泥制天龙八部，威严守护，气象万千。

第四窟主佛为释迦牟尼，头顶之上是迦楼罗护法，左胁侍为年迈的迦叶尊者，右胁侍为年轻的阿难尊者，象征佛法传承的代际更迭。主佛背后壁画保存相对完好，皆为工笔细描。

在七佛龛上方，各绘有一幅飞天壁画，均为北周原作，未经后世重绘。飞天两两相对，或执阮、笛、鼓，或捧仙果、香薰，自由飞旋于祥云与花雨之间，灵动飘逸，宛若天音缭绕。这便是举世无双的“薄肉塑飞天”——将极薄的泥塑贴于壁画之上，使飞天身躯微微凸起，形成半浮雕效果。平面与立体交融，绘画与雕塑合一，此法全国仅见于麦积山，堪称艺术奇迹。

岁月流转，壁画虽已褪色斑驳，却仍依稀可见昔日辉煌。飞天衣袂翩跹，似在云端起舞；莲花层层绽放，仿佛仍散发着佛国清香。残痕之中，尽是时光的低语与信仰的余温。

壁画中的双头童子，正是《杂宝藏经》所载“共命鸟”，两头共一身，一荣俱荣，一死皆死，象征生命相连、命运与共的深刻哲理，亦为佛教慈悲与共生思想的生动体现。

这是清康熙年间，著名书法家王了望游历时题写的“是无等等”，意为超越一切、究竟圆满的境界。此四字后被制成牌匾，悬挂于七佛阁栈道旁的散花楼中，墨迹沉静，禅意深远，与千年佛光交相辉映。

麦积山第五窟因泥塑天王脚踏牛犊的独特形象而得名，俗称“牛儿堂”。踏牛天王高达3.6米，气势威猛，体态雄健。其高鼻深目，虬髯满腮，身披铠甲，战裙猎猎，双手紧握，仿佛随时准备镇伏邪魔，守护佛法安宁。

天王脚下的牛犊昂首奋起，眼神坚毅，鼻翼张开，颈项肌肉贲张，充满力量之美。这头神牛形象，正是五代文学家王仁裕在《玉堂闲话》中所描述的“金蹄银角犊儿”，象征祥瑞与坚韧，亦为民间信仰与佛教艺术交融的生动见证。

沿着陡峭岩壁盘旋而上的木栈道，穿行于洞窟之间，步步惊心，却又步步生莲。行走其间，仿佛步入一场跨越千年的对话——与古人对话，与信仰对话，与艺术对话，在险峻与宁静之间，心灵悄然被涤荡。

麦积山“步步高升”石阶神秘而庄严，共21级，是石窟中唯一完整保存下来的文物级阶梯。它不仅是通往高处的路径，更寓意修行之路的层层进阶——每登一级，心便净一分，寓意深远，令人驻足沉思。

整座石窟群依山就势，楼阁凌空，宛如悬于绝壁的佛国仙境。土黄色的建筑与红色岩体浑然一体，朱红栏杆点缀其间，游人三两伫立，或拍照，或凝望，或低语，皆被这静谧庄严的氛围所感染，不觉屏息敛声，心生敬畏。

第13窟俗称“东崖大佛”，是麦积山现存最大的一组石胎泥塑造像。正中主尊为阿弥陀佛，高15.7米，面相圆润，螺发低平，顶有肉髻珠，神态安详。左侧观世音菩萨高13米，束发高髻，戴花冠，手持莲叶与莲蕾，跣足立于仰莲台，身姿婀娜，神情恬静。右侧大势至菩萨形貌相似，左手上托圆莲，璎珞垂胸，体态挺拔中略显敦厚，仍存北周遗风，庄重中透出慈悲。

第44窟正壁主佛，被誉为“东方的微笑”。菩萨低眉含笑，静默无言，却似包容万象，抚慰众生。此像相传依西魏文帝皇后乙弗氏之容颜塑造，由武都王为纪念母亲所造，因而气质慈祥，面容柔美，极具女性化的温婉与神圣，堪称麦积山最动人的微笑。

我登上七佛阁，在前廊凭栏倚立，忽然间有种感动和震撼：建立在陡峭崖壁上、连绵不断的这些建筑竟然是古代工匠们用简陋的工具在山体中一点一点凿刻出来的，面对如此陡峭的山崖，古人们是如何完成这件浩大工程的？这在石壁上横着镌出的长廊，横镌石壁，暗凿山梁。自然的造化与人类的创造竟碰撞出如此的奇迹，不能不为之点赞！

当我即将离开麦积山石窟之时，回望这半山佛国——它不似敦煌之浩瀚，亦无龙门之雄峻，却以柔韧的泥胎与险峻的山势，将信仰种进岩石深处。麦积山石窟以精美的壁画，传神的彩塑，不朽的建筑，创造出信仰与艺术相互交融的传世佳作，历经千里的风云变幻，麦积山崖阁至今遗世独立，用与众不同的姿态俯瞰芸芸众生，营造出与天地交流、和神明对话的空中佛阁。

附录：《秦州天水郡麦积崖佛龛铭并序》是南北朝时期文学家庾信创作的一篇铭文，收录于《庾子山集》。麦积崖者，乃陇坻之名山。河西之灵岳。高峰寻云，深谷无量。方之鹫岛，迹循三禅；譬彼鹤鸣，虚飞六甲。鸟道乍穷，羊肠或断。云如鹏翼，忽已垂天；树若桂华，翻能拂日。是以飞锡遥来，度杯远至，疏山凿洞，郁为净土。拜灯王于石室，乃假驭风；礼花首于山龛，方资控鹤。大都督李允信者，籍以宿植，深悟法门。乃于壁之南崖，梯云凿道，奉为亡父造七佛龛。似刻浮檀，如攻水玉。从容满月，照曜青莲。影现须弥，香闻忉利。如斯尘野，还开说法之堂；犹彼香山，更对安居之佛。昔者如来追福，有报恩之经；菩萨去家，有思亲之供。敢缘斯义，乃作铭曰：
镇地郁盘，基乾峻极。
石关十上，铜梁九息。
百仞崖横，千寻松直；
阴兔假道，阳鸟飞翼。
载辇疏山，穿龛架岭。
纠纷星汉，迴旋光景。
壁累经文，龛重佛影。
雕轮月殿，刻镜花堂;
横镌石壁，暗凿山梁。
雷乘法鼓，树积天香。
嗽泉珉谷，吹尘石床。
集灵真馆，藏仙册府。
芝洞秋房，檀林春乳。
水谷银砂，山楼石柱;
异岭共云，同峰别雨。
冀城余俗，河西旧风。
水声幽咽，山势崆峒。
法云常住，慧日无穷。
方域芥尽，不变天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