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色入怀一日闲：南川178环线寻境记

黄品皓

这大约是一种迟到的邂逅。南川178环线，这个名字在心里盘桓了许久，像一封寄自远方的信，总以为来日方长，可以从容拆阅。直到车轮碾上这条蜿蜒的环线，一句无声的道歉在心底泛起——对不起，南川178环线，我来晚了。

每一座山果然都是有故事的。它们从大地深处生长出来，带着亘古的脉动，将岁月的秘密封存在岩石的纹理里。而每一条溪水，也果然都有传说，它们从山的心脏流出，清澈得像从未被惊扰的梦境。风花雪月，风霜雨雪，都在这里轮番上演，而山与溪只是静默，只用漫山的鸟语花香作答。它们比任何人都活得久，比任何书都要精彩——这浩瀚的无字之书，今日终于为我翻开第一页……

我们从山王坪高速互通下道，驶入南川178环线，第一站就是探访万卷书台。

万卷书台这名字起得极妙。那是一片巨大的灰白色岩层，依山势层层叠叠，排列得整整齐齐，远观真如无数巨册书籍，被天神之手码放在天地之间，构成一座天然的图书馆。

我们穿行于这“书丛”之中，指尖抚过粗糙冰凉的“书页”，那上面有着水流侵蚀留下的斑驳纹路。这些“书”里记载的不是人类文明的文字，而是地球亿万年来的地质变迁、海陆沉浮。它是自然的史诗，沉默，却比任何喧哗都更震人心魄。

同行的一个孩子仰头问：“爸爸，这些书里写的是什么呀？” 父亲摸着岩石的纹理，沉吟道：“写的是大山的故事，比我们爷爷的爷爷还要老的故事。”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而我心想，是啊，这何尝不是一部用时间写就的史诗。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书台岩页的粗砺与冰凉，车身却已随着盘旋的山路轻盈起来，将我们送往名为风吹岭的所在。风吹岭，名字起得实在，风在这里有了形状，也有了声音，它从山谷深处奔涌而来，掠过松涛，拂过发梢，带着草木蒸腾的湿润和泥土的芬芳。

站在观景台上，任由这山风灌满衣衫。这风不似城里的那般局促，它是浩荡的，清冽的，带着一种原始的、未经驯化的力量。友人张开双臂，笑道："这风像是能把魂儿里的灰尘都抖落干净。"的确，那积攒的倦意与琐屑，仿佛真被这长风一卷，散入云端去了。

远处，呈弧形的高山气势恢宏，山脊中央一挂白色瀑布仿如天河，飞泻而下，轻盈缥缈。葱葱山间一白水，好一幅写意山水画。当地人诙谐地称其为“马尿水”瀑布，名字虽土得掉渣的朴实，但却充满生活气息。

我们停下车，就那么站着，任由这山风洗礼。那一刻，脑海中无端响起一句旧诗：“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此地虽无蔷薇，但那风过处的清爽与灵动，竟与诗中的意境悄然重合。

我们来到风吹岭隧道旁，看见一位年老的农妇，身单影只地守在山路旁的一个小摊后。摊子上摆着些玉米、板栗、葵瓜子、刺梨、新挖的竹笋，都是山里的土产。我们停下车，她立刻从竹凳上站起身，热情地迎上来，用浓重的乡音介绍着她的货物。我们买了几穗热乎乎的玉米，又挑了些板栗。称秤时，她眯着眼看了看秤星，大方地说：“两斤一两，只收两斤的钱，多的送给你们。”我下意识地朝她竖起大拇指。她有些腼腆地笑了，露出不太整齐的牙齿，说我们是她今天的第一个顾客，她很高兴。在布满风霜的脸上，那笑容，纯真得没有一丝杂质。

那一刻，心中百感交集。在宏大的时空尺度下，这微不足道的相遇，这区区一两的馈赠，连同这农妇与她的地摊，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只要时间足够快、眼界足够大，似乎没什么是重要的。然而，生命是真实的，对每一个个体而言，更是如此。

这位固守一方天地的老人，她的喜悦与期盼，与你我在尘世中的奔忙，并无本质差异。都是生命最好的写照，在各自的轨道上，努力地、认真地活着。她的存在，她的笑容，让这片山水，除了自然之美，更添了一份土生土长的、温热的生活气息。这生活，是这片土地上最为浓重、也最为动人的点缀。

让山风灌满的衣衫还未完全平复，车轮已载着满身的清爽，驶入南川178环线下一段更为幽深的密林，向着此行颇具王者气韵的山王坪进发，山王坪的称谓里带着一个"王"字，自有其睥睨群伦的气度。沿着山王坪林间木栈道向前，脚步不自觉地变得郑重，仿佛奔赴一场与山神的约会。

踏入山王坪的杉树林，仿佛一步跨入了一个被时光精心养护的秘境。这里的空气骤然变得不同，充盈着泥土的醇厚和略带清甜的芬芳。

笔直的杉树，如同沉默的卫士，一棵挨着一棵，竞相向上，争夺着从林冠缝隙间漏下的有限天光。它们的树干是深褐色的，布满了岁月的沟壑，粗糙而坚实；树皮上点缀着斑驳的苔藓，像一幅幅微缩的山水画，记录着此地的年岁。

阳光在这里被彻底驯服了。它不再是山巅那般炽烈坦荡，而是被层叠的枝叶过滤、切碎，化成千万道柔和的光束，或如利剑般斜插在林间空地上，光影随着微风的节奏在地面摇曳、跳跃，使得这片浓得化不开的绿，呈现出丰富的层次。

行走在林间的木栈道上，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与偶尔几声清越的鸟鸣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曲古老而宁静的林间交响曲，仿佛这里的一切都慢了下来，让人不由自主地放轻呼吸，生怕惊扰了这片生长了数十年的、沉静的绿意。

穿过杉树林的荫蔽，视野豁然开朗，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便以雷霆万钧之势撞入眼帘——那便是山王坪的石林。如果说杉树林是时光编织的静谧诗篇，那么这片石林，便是大地用亿万年光阴书写的磅礴史诗。

它们不是精致玲珑的盆景，而是带着一股原始、野性、近乎蛮横的力量，从大地深处破土而出。

这些石灰岩历经千万年的风雨溶蚀，被自然这位最伟大的雕刻家，塑造成了千奇百怪的形态：有的如出鞘利剑，直指苍穹；有的如远古巨兽，匍匐伺机；有的如列阵的军队，肃穆威严；更多的则无以名状，只是嶙峋着、峥嵘着，以最倔强的姿势，对抗着风与时间。

石峰之间，形成幽深的沟壑与狭窄的通道，人行其中，顿感自身的渺小。

石林颜色是沉郁的青灰，在旷日的风吹雨打下，呈现出深沉的质感。然而，生命的力量无处不在，就在这看似坚不可摧的岩石缝隙中，常有顽强的灌木或一丛丛野草扎根而出，为这铁青色的史诗画卷点上几笔倔强的翠绿。

今天在金佛山上看见了许多平时在城里见的少的植物：桑椹、枇杷、香椿、蛇莓、刺萢、水竹、油桐、艾草……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将我带回到那个赤脚在田埂上奔跑、无忧无虑的小时候。那不仅是怀旧，更像是为一个恍惚的梦，寻回了沉甸甸的底色。

若说山王坪的石林是大地挥毫写就的狂草，那么小指拇山便是这幅鸿篇巨制旁，自然不经意落下的一枚玲珑印钮。它不以险峻雄浑夺人，而以那份独特的、近乎俏皮的姿态，在群山的厚重叙事中，轻轻勾出了一笔灵秀与遐思。

远望之，它的轮廓在蓝天与远山的背景上，勾勒出一条异常柔和的曲线。山体圆润，顶部微微弯曲，真像一只从大地深处悄然探出的拇指，带着几分天真，几分好奇，对着无垠的苍穹轻轻一勾。这姿态，瞬间消解了名山惯有的威严与距离感，反而生出一种可亲的趣味。它不像是一位需要仰视的巨人，更像是一位可以对话的、沉默而温和的精灵。

及至山脚，沿着石阶缓步而上，更能体会这份灵秀。山路不算陡峭，两旁灌木丛生，时有怪石点缀其间，但这些石头也仿佛被山体的整体气质所感染，少了几分峥嵘，多了几分圆融。山风拂过，带来草木的清新气息，视野随着攀登逐渐开阔。及至立于那“拇指”的顶端，四周虽无“一览众山小”的磅礴，却自有一番天地在握的安然。

脚下的山体是如此亲切，仿佛能与它一同呼吸。极目远眺，远山如黛，层峦叠嶂，田畴村落尽收眼底，宛如一幅摊开的青绿画卷。而自己，正站在这画卷中最独特的一个观景台上。云朵似乎触手可及，阳光毫无遮拦地洒满全身，一种轻盈的、摆脱了重负的自由感油然而生。这里没有山王坪那般令人屏息的壮阔，却更能让人静下心来，与自我、与天地进行一场温柔的对谈。它仿佛在无声地启示：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而这“仙气”，或许便是它遗世独立却又平和近人的那份独特风韵。

这小小的山峦，是南川群山乐章中一段清越的插曲，一个恰到好处的休止符。它以它的谦逊与灵秀，告诉每一个到访者：天地之大美，既在雄奇险峻的史诗里，也在这样一枚俏皮而温柔的勾连之中。

将小指拇山那枚灵秀的“印钮”留在身后，下山的路便多了几分从容。目光也从远方的宏大叙事，悄然收回到沿途的近处精微。道路两旁是青青的树木，几处农家，黄墙土瓦，在蓊郁林木的掩映下，若隐若现，宛如桃源。

车子在绿意中穿行，不久便抵达庞官渡。

与山王坪的雄浑开阔不同，此地是幽邃的、内敛的。一条清溪穿峡而过，水色碧如翡翠，静静地流淌在陡峭的岩壁之间。古老的官渡遗址已难寻觅，只剩下几处石阶、一座斑驳的小桥，诉说着这里曾经的人来人往。我们沿着溪岸行走，水声潺潺，鸟鸣幽幽，阳光透过狭窄的峡口，在岩壁上投下变幻的光影。此地虽无壮阔景象，却有一种沉静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压低话音，生怕惊扰了这方山水千年的清梦。

从庞官渡千年清梦中悄然抽身，引擎声重新响起。车子沿着傍山而建的狭窄公路，向金佛山南麓盘旋攀升。窗外的景致从谷底的幽深，逐渐变为山腰的开阔。茂密的林木再次将我们包裹，但光线已与山下不同，变得更加明亮、透彻，一小时后我们顺利抵达金佛山山顶。

立于山顶，极目远眺，方才懂得何为“小天下”。天高地迥，云层低垂，似乎触手可及。脚下是连绵的峰峦，如大海凝固的波涛，涌向天际。那绿，是泼墨般的，酣畅淋漓的，从眼底一直漫染到心田。

此情此景，千年前的古人想必也曾领略过。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慨叹，于此地有了贴切的注脚。那并非狂妄，而是当视野被提升到足够的高度，个体的渺小与天地的壮阔形成强烈对比后，反而生出的一种与宇宙同在的、磅礴的宁静。于是，“山高我为峰”——我虽渺小，但此刻立于峰顶，我的精神便与山峦同高；“无限风光在险峰”——所有值得珍藏的景致，从来都要求我们付出攀登的力气。

山风呼啸，吹走攀登时渗出的汗水，也仿佛吹散了心头种种琐屑的挂碍。山中空无一人，此刻的风景，仿佛独独为我一人所有，这是一种奢侈的、近乎神圣的孤独。

将山顶那“小天下”的豪情与孤独收纳于心，我们开始自南麓下行。车子绕过几个郁郁葱葱的山弯，一汪碧绿便毫无征兆地蓦然映入眼帘——那是静女其姝的金山湖。

湖水碧绿，像一块巨大的、温润的翡翠，静静地卧在群山的怀抱里。四周的山色、云影、树木，都清晰地倒映在水中，虚实相生，如梦似幻。风过处，水面泛起细密的涟漪，将倒影揉碎，化作满湖跃动的金光。

我们在湖边择一平坦的石头坐下，决心不做别的，只是看。初看时，湖是一幅完整的、静谧的画。看得久了，这幅画便活了。水色也并非单一的碧绿，近岸处是透明的琥珀色，渐次转为浅绿、深翠，至湖心则成了一汪墨沉沉的青蓝。

湖水的粼粼波光似乎还在视网膜上跳跃，我们却已驱车返回城关，来到了这条名为“东街”的时光长廊。

这条经过修缮的旧街，还保留着上世纪的风貌。供销社、老茶馆、斑驳的墙面、复古的招牌……

时光在这里仿佛被刻意调慢了速度。与山野的纯粹自然相比，这里弥漫的是一种人间烟火的怀旧气息。街上行人步履悠闲，茶馆里飘出麻将的碰撞声与谈笑声。这是另一种形式的“乡愁”，是关于我们父辈，或者我们自己童年记忆的模糊倒影。

从自然的怀抱骤然回到这人为的“旧时光”里，竟没有太多违和感，仿佛山水的灵气，最终也都要汇入这寻常巷陌，成为生活的一部分。这街市像是一册泛黄的日记本，为我们这趟山水之旅，写下了一段带着烟火气的跋文。

一日之游，仿佛一场短暂的出世与入世。我们从这烟火处出发，历经山水的洗礼，最终又回到这烟火之中。但归来时，胸襟间已装下了青山的影子，耳畔还回响着溪流的清音。

南川178环线的一日，太过匆匆。然而，这匆匆的感怀，这山水的馈赠，这偶遇的温情，这诗意的苏醒，注定要沉淀下来，温暖今后很长一段平淡无奇的时光。

它告诉我，在时间的长河里，山是永恒的姿势，水是流淌的智慧，而那个农妇的笑容，是生命最本真的尊严。我来了，我看见了，我被洗涤了——虽然晚了，但终究，没有错过。这南川178环线，不是路的终点，而是心的一处新的起点。自此往后，在城市的楼宇间，在案头的劳形里，我或许会常常想起今日，想起那山风、那湖水、那书台、那笑容，然后对自己说：人间值得，山水可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