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们到达东三省和内蒙东部畅游时,已是九月中下旬。这时候的大兴安岭秋色,不像西南那般缠绵黏腻,倒是爽利得很,如一位挥毫名家,把整座山脉当作一卷无垠的宣纸,把所有的颜色,不管不顾地,一股脑儿地泼洒下来:你看那一片柞树林,仿佛喝了过量酒的美人,妩媚动人。从树梢到根际,酡红着,燃烧着,仿佛要把积攒了一年的生命力,在这最后的时日里,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那一边的白桦,却仍将矜持的,笔挺的白色树干像少男清朗的骨骼,顶着一树金黄,风一来,便簌簌地落下些碎金,铺在已然织就的斑斓地毯上。只有那常青的松柏,在这漫山的喧闹色彩里,依然沉静地绿着,是一种墨绿的、与众不同的沉默,像是为这盛大的典礼压着阵脚。</p><p class="ql-block">这般绚烂,是奔赴沉寂前最华美的告别式。没有一丝哀戚,只有一种完成后的从容与安详。它不依恋,不挣扎,只是坦然地、骄傲地,将自己最成熟、最丰腴的美,展览给天地看。这哪里是凋零?这分明是一场庆典。</p><p class="ql-block">我忽然慨叹起人的暮年来了。人们总爱将晚年比作冬日,满是萧瑟与终结的意味。可我眼前这大兴安岭的晚秋,却比春的萌动、夏的繁盛,更来得厚重,更来得惊心动魄。人的生命,若也能活到这样的季节,该是何等的境界?决不该是蜷缩在过往,守着曾经的辉煌,絮絮地怀念往昔,抱怨现在;更不该是枝头才有枯叶,就战战兢兢,疑神疑鬼,唯恐下一阵风便是自己的终局。当然也不能死死抱着曾经不放,时过境迁依然当仁不让,惹人不高兴!人与物一样,不该是这样的。</p><p class="ql-block">生命当如这秋山,将青春的稚嫩、壮年的蓬勃,都内化为一身沉静而辉煌的色泽。它应当有红枫的热烈,也有白桦的明澈,更有松柏的坚忍。它将自己一生的故事,都写在这容颜上,皱纹是山峦的起伏,白发是林间的初雪,一切都成了可欣赏的风景。它潇洒,因为它无愧于所有的季节;它自信,因为它完成了自己的成长;它有质量,因为它浓缩了生命的精华。</p><p class="ql-block">这样的生命,在最后的时光里,不是索取,不是支配,而是给予,而是顺应。它不给晚辈增添负担,不给他人产生厌倦 只将这一生的绚烂,从容、安详、阔达、静静地展现。这才是生命应有的、完整的模样。哪怕慢慢凋零,也应该如此庄严,如此华美,如此深沉。</p><p class="ql-block">夕阳西下时。金色的光斜斜地射过来,给这原本就多彩的山野,又镀上了一层更加醇厚的、暖融融的光晕。所有的颜色在这一刻都仿佛活了起来,微微地流动着,交融着。我行走在这无边的静穆与绚丽里,久久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山风微寒,吹在脸上,却不觉得冷,倒像一帖无声的提醒:文华,你的人生?</p><p class="ql-block">回到西南时,我带回来的,不是一片具体的红黄叶或松针,而是满心的光明与澄净。那秋山的魂,仿佛已悄悄地,跟了我从东北来到彩云之南。</p> <p class="ql-block"><i>2022年9月29日于云南</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