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 庆

田野《原创散文.诗集》

作者 : 田野

制作 : 田野

我的国庆，始于一枚藏在檀木匣里的勋章。红漆已斑驳，金芒亦暗淡，唯有“1949”几个数字，仍像淬过火的星辰，在幽暗里醒着。它是祖父的遗物，一个从松花江畔的烽烟里走出来的书生。他从不言说战火，只在每个国庆的清晨，用那双布满地形图般纹路的手，将它细细擦拭，然后面向南方，沉默如一尊山岩。那时我不懂，那沉默里，奔流着怎样一条血与火的长河。

多年后，我立于嘉峪关的城堞之上。那个国庆的黄昏，没有喧闹的庆典，只有长风自祁连山巅扑来，带着亿万年冰雪的凛冽。夕阳正以坠落的决绝，将关城、荒沙与我，熔铸成一整块暗红的铁。指尖触碰着斑驳的砖石，那上面没有文字，却仿佛镌刻着无数道无声的敕令。我闭上眼，听见了…不是风，是时间深处传来的回响：戍卒苍凉的咳嗽，驼铃疲惫的摇晃，还有将军在雪夜掷下的那道铿锵军令……它们都消散了，最终凝成这黄土夯垒的、巨大的寂静。

这寂静，比一切喧嚣更为震耳。我忽然明白了祖父的沉默。

他的国庆，从来不是广场上的欢歌，而是心底的祭祀。那枚勋章，是他从破碎山河间抢回的一捧火种；他年年岁岁的擦拭，是在为这火种供奉他仅有的、沉默的呼吸。他望向的南方，是他再也回不去的、开满达子香的白山黑水。这便是家国最深的根系，它不张扬于言语，却盘踞在血脉的最幽暗处，在每一个以“国”为名的纪念里，隐隐作痛，又生生不息。

这根系，向上生长，便成了我们文明不灭的枝叶。我想起杜甫，在“国破山河在”的巨痛里，写下的不是绝望，而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对寻常烟火最固执的眷恋。这便是我们这个民族的灵魂图谱，个人与家国的命运，被一针一线，密密缝在一起。无论是盛唐的“忆昔开元全盛日”，还是南宋的“匹夫有责”，那跨越千年依旧滚烫的，正是这“一家一国”浑然一体的宇宙观。它让文天祥的丹心照彻汗青，也让无数如我祖父般的无名者，能以血肉之躯，去填平时代的鸿沟。

今宵，万家灯火如星河倾泻，缀满这古老而又年轻的大地。窗外的欢腾是真实的，而我心底的沉静亦是真实的。我再次打开那只檀木匣，勋章静卧，如一枚盖在历史扉页上的、温热的玺印。

它印证的，是一个民族从血火中爬起、于奋斗中屹立的宏大叙事；它守护的，却是亿万如我一般的普通人，在每一个清晨得以安然醒来的、微小而确切的命运。



这，便是我的国庆。它不在远处，就在这动与静、光与影、宏大与微末的交织之中，如一轮亘古的月，朗照着前路，也安放着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