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鞋与检验单

竹海悟禅

老张蹲在机床旁，第三回把松脱的裤脚塞进袜子时，帆布劳保鞋的鞋尖又裂了道新缝。铁屑混着地上的浮灰钻进去，硌得他脚趾头发麻，他却只是腾出一只手拍了拍鞋面，像是安抚个老伙计——这双鞋陪他在五金车间待了三年，鞋底磨平了，鞋帮补过两次，如今连鞋头的胶皮都卷了边，露出里面发黄的帆布，活像他膝盖上那块打了补丁还起球的工装裤。

车间里的吊扇转得有气无力，扬起的灰尘在天窗透进来的光里飘成一道光柱。老张眯着眼瞅对面工位的小李，对方正弯腰拧螺栓，后腰的裤子磨破了个洞，露出一小块沾着油污的皮肤，和他裤腿上的破洞遥遥相对。两人目光撞在一起，都忍不住笑了——小李的劳保鞋比他好不了多少，鞋跟处裂了道口子，走起路来“啪嗒啪嗒”响，像只漏风的风箱。

“张哥，你那鞋再撑几天，怕是要当拖鞋穿了。”小李直起身，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指尖在脸上蹭出道黑印。

老张也抹了把脸，指腹上立刻沾了层灰和机油的混合物：“你也好不到哪去，昨天我瞅见你裤兜都快掉下来了。”他顿了顿，往车间门口瞥了眼，“这月绩效要是再扣，咱俩连换身新工装的钱都不够。”

话刚落，车间主任王强的脚步声就从门口传过来，锃亮的皮鞋踩在满是铁屑的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和他们脚下的“啪嗒”声形成鲜明对比。王强皱着眉扫过两人的工装，目光在老张的破鞋和小李的破裤上停了几秒，语气里带着不耐烦：“老张，小李，你们俩这模样像话吗？客户下午要来考察，要是让人家看见工人穿成这样，还以为咱们厂连工装都买不起！”

老张想解释，这工装是去年发的，天天在机床旁蹭，磨破了很正常，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王强要的不是解释，是“样子”。果然，王强转身对着墙角的货架喊：“后勤的李姐呢？赶紧给老张和小李找两身新工装，还有新劳保鞋，下午客户来之前必须换上！”

李姐抱着个纸箱跑过来，脸上堆着笑：“王主任，新工装就剩两身小号的了，劳保鞋也只有38码的，老张穿42码，小李穿40码，怕是不合适。”

王强的脸沉了下来：“不合适也得穿！先凑活一下，等客户走了再说！”他又转头瞪着老张和小李，“你们俩也上点心，别天天弄得灰头土脸的，客户要是挑刺，这个月的奖金全扣！”

老张和小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小李拿起那身小号工装，往身上比了比，领口紧得勒脖子，裤腿短了一大截，露出脚踝上沾着灰尘的皮肤。老张拿起38码的劳保鞋，手指塞进去都费劲，更别说穿在脚上了。

“张哥，这鞋我怕是穿不上。”小李苦笑着说。

老张叹了口气，把鞋放回纸箱：“先放着吧，等下午客户来了，咱们尽量离远点，别让人家看见。”

可事与愿违，下午客户来的时候，偏偏停在了老张的机床旁。客户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戴着副眼镜，目光锐利地扫过机床，最后落在了老张的鞋上——那道裂开的鞋尖太显眼，还沾着几点铁屑。

“师傅，你这鞋穿了多久了？”客户指着老张的鞋问。

老张心里一紧，刚想开口，王强就抢在前面说：“这是旧鞋，师傅今天忘换了，我们厂每个月都给工人发新劳保鞋，工装也是半年一换，绝对符合安全标准。”

客户笑了笑，没说话，又走到小李身边，目光落在了小李后腰的破洞上。小李下意识地把衣服往下扯了扯，可破洞还是露在外面。

“王主任，”客户转头看着王强，“我刚才在车间转了一圈，看见好几个工人的工装都有破洞，劳保鞋也不像新的。你们这车间的灰尘也有点多，地面好像很久没打扫了。”他指了指地上的浮灰，“我们合作的厂家，车间里都是一尘不染，工人的工装和劳保鞋也都是崭新的，毕竟安全生产，细节很重要。”

王强的额头冒出了汗，连忙说：“是是是，您说得对，我们马上整改，明天就安排人打扫车间，给工人换全新的工装和劳保鞋，保证下次您来的时候，绝对让您满意。”

客户点了点头，没再多说，跟着王强往办公室走。可老张和小李都知道，客户心里肯定已经有了想法。

果然，客户走后，王强把老张和小李叫到了办公室，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我让你们换工装换鞋，你们为什么不换？现在好了，客户挑刺了，这个月的奖金全扣！还有，车间的卫生，从今天起，你们俩负责，每天下班前必须把地面扫干净，要是再让我看见有灰尘，扣绩效！”

老张忍不住反驳：“王主任，我们不是不换，是没有合适的尺码，而且车间的卫生，每天都有人打扫，可机床旁边难免有铁屑和灰尘，总不能时时刻刻扫吧？”

“你还敢顶嘴？”王强拍了下桌子，“我不管什么理由，客户不满意就是你们的错！从明天起，你们俩每天提前半小时上班，晚点下班，把车间的卫生彻底打扫一遍，工装和鞋就算不合身，也必须穿上，要是再让我看见你们穿破鞋破裤，直接停工！”

老张和小李走出办公室时，天都黑了。车间里的吊扇已经停了，灰尘落在机床和地面上，像是给一切都蒙上了层灰色的纱。老张蹲在地上，看着自己的破鞋，鞋尖的裂缝里还卡着铁屑，他用手指把铁屑抠出来，心里一阵发酸——他在这个厂干了十年，从学徒工干到老师傅，手上的老茧磨了一层又一层，可到头来，连双合脚的鞋都没有，还要因为穿破鞋破裤被骂，被克扣奖金。

小李坐在旁边的工具箱上，从口袋里掏出半包皱巴巴的烟，递给老张一根：“张哥，别往心里去，咱们就是这命。”

老张接过烟，点上，烟雾在昏黄的灯光里散开：“我不是气扣奖金，是气他们根本不把咱们当人看。咱们在车间里累死累活，天天跟铁屑灰尘打交道，工装鞋磨破了不是很正常吗？他们只想着在客户面前装样子，根本不管咱们穿得舒不舒服，干活方便不方便。”

“谁说不是呢。”小李吸了口烟，“上次我跟王主任说，机床的防护罩坏了，让他找人修，他说等忙完这阵再说，结果昨天差点把我手卷进去。现在倒好，客户说灰尘多，就让咱们天天打扫，客户说鞋破了，就让咱们穿不合身的鞋，他们从来不想想，咱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老张没说话，只是看着地上的灰尘。那些灰尘被他们踩来踩去，粘在裤脚和鞋上，像是永远都拍不掉。他想起刚进厂的时候，车间里虽然也有灰尘，可主任对工人很照顾，工装鞋坏了，只要说一声，第二天就能拿到新的，机床有问题，也会尽快找人修。那时候，他觉得在厂里干活很踏实，就算累点也心甘情愿。可现在，一切都变了，厂里只想着赚钱，想着应付客户，根本不管工人的死活。

第二天一早，老张和小李提前半小时到了车间。他们拿着扫帚和拖把，开始打扫地面。铁屑混着灰尘很难扫，拖把拖过之后，地面还是灰蒙蒙的。老张弯着腰，扫得腰都酸了，心里却越来越憋得慌。他想起昨天客户说的话，“细节很重要”，可在他看来，真正的细节不是地面有多干净，不是工人穿得多整齐，而是能不能给工人提供安全舒适的工作环境，能不能把工人的需求放在心上。

上午的时候，李姐抱来了两身新工装和两双劳保鞋。工装还是小号的，劳保鞋还是38码的。老张拿起工装试了试，领口勒得他喘不过气，裤腿短得露出了脚踝。小李拿起劳保鞋，勉强塞进去，可刚走两步，就疼得皱起了眉头。

“这鞋根本没法穿，走路都费劲，怎么干活？”小李忍不住说。

李姐叹了口气：“我也没办法，仓库里就剩这些了，王主任说，先凑活穿，等下个月进货了再换。”

老张看着手里的工装和鞋，突然觉得很可笑。他们就像厂里的道具，平时随便对待，等有客户来的时候，就被塞进不合身的“戏服”里，装出一副光鲜亮丽的样子。可道具坏了还能换，他们呢？他们的手被机床磨出了老茧，他们的腰被累得直不起来，他们的鞋和裤被磨破了，却只能穿着不合身的“戏服”，在灰尘里继续干活。

中午吃饭的时候，老张和小李坐在车间门口的台阶上。阳光很刺眼，地上的灰尘被晒得发烫。老张看着远处的办公楼，王强正和几个领导说说笑笑地走出来，他们穿着干净整齐的西装，脚上是锃亮的皮鞋，和他们身上的破工装、不合身的新工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张哥，你说咱们这辈子是不是就这样了？”小李突然问。

老张愣了一下，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上布满了老茧和伤疤，指甲缝里永远都洗不掉机油和铁屑。他想起自己的儿子，今年刚上大学，每次打电话都让他注意身体，别太累了。他笑着答应，可挂了电话，还是要在车间里熬到天黑。

“不知道。”老张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地说，“但只要还能干，就不能停下。”

下午的时候，质量检验科的刘姐来了。她拿着检验单，走到老张的机床旁，检查老张刚加工好的零件。老张心里有点紧张，他知道刘姐对质量要求很严，一点小瑕疵都不会放过。

刘姐拿着卡尺，仔细地测量着零件的尺寸，又看了看表面的光洁度。过了一会儿，她皱起了眉头：“老张，你这零件的表面有点粗糙，而且尺寸也差了一点，不符合标准，检验不通过。”

老张连忙走过去，拿起零件看了看：“刘姐，这表面粗糙是因为机床的刀具该换了，我跟王主任说了好几次，他都没批。尺寸差一点是因为劳保鞋不合脚，站不稳，稍微有点偏差。”

刘姐放下检验单，看着老张的鞋和工装：“我知道你们不容易，可质量标准不能松。客户已经因为车间卫生和工装的事有意见了，如果零件再不合格，这单生意就黄了。”她顿了顿，“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明天之前，把刀具换了，尽量调整一下，要是还不合格，我也没办法。”

老张点了点头，心里却沉甸甸的。刀具换不换，不是他能决定的；劳保鞋不合脚，也不是他能解决的。他就像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上面催着要产量，要质量，下面却连基本的工具和工装都得不到保障。

晚上下班的时候，老张蹲在车间门口，看着地上的灰尘被风吹得打转。小李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张哥，别想了，明天再说吧。”

老张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可灰尘却像是粘在了上面，怎么拍都拍不掉。他抬头看了看天，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惨白的月光洒在地上，把灰尘照得清清楚楚。他想起白天客户的话，想起王强的骂声，想起刘姐手里的检验单，还有自己脚上的破鞋和不合身的工装，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走了。”老张说，声音有点沙哑。

小李点了点头，两人并肩走着。他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厂区里回响，老张的破鞋“啪嗒啪嗒”，小李的新鞋因为不合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地上的灰尘被他们踩在脚下，又被风吹起来，落在他们的裤腿上，鞋上，像是永远都摆脱不了的影子。

老张看着小李的侧脸，小李也看着他。两人都没说话，可心里都清楚——他们都是车间里的普通人，穿着破鞋破裤，在灰尘里干活，被上面管着，被质量标准卡着，明明累得像条狗，却还要硬撑着。他们脏得差不多，难过得也差不多，就像这厂区里的灰尘，微不足道，却又无处不在。

回到家，老张把不合身的新工装脱下来，扔在沙发上。妻子走过来，看着他的鞋：“这鞋又破了，我给你补补吧。”

老张摇了摇头：“不用了，补了也穿不了多久。”他坐在沙发上，掏出烟，点上，烟雾在灯光里散开。

妻子叹了口气，没再说话，转身去厨房做饭。厨房里传来炒菜的声音，还有抽油烟机的轰鸣声，可老张却觉得心里很空。他想起明天还要去车间，还要面对不合脚的鞋，不合格的刀具，还有刘姐手里的检验单，突然觉得有点累。

他掐灭烟，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的路灯亮着，把地上的灰尘照得像一层薄薄的雪。他想起自己刚进厂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夜晚，他穿着崭新的工装和劳保鞋，站在车间里，心里充满了希望。那时候，他觉得只要好好干，就能过上好日子。可十年过去了，他还是穿着破鞋破裤，在灰尘里干活，连基本的保障都没有。

“吃饭了。”妻子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老张转过身，走到餐桌旁。桌上摆着两菜一汤，都是他爱吃的。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却觉得没什么味道。

“明天还要早点去车间吧？”妻子问。

老张点了点头：“嗯，要打扫卫生，还要修零件。”

“那你早点睡，别太累了。”妻子说。

老张“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吃饭。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还要穿上那双破鞋，或者不合身的新鞋，走进满是灰尘的车间，继续干活。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可他知道，他不能停下——他要给儿子赚学费，要给家里添点东西，要活下去。

吃完饭，老张洗漱完，躺在床上。他看着天花板，脑子里全是车间里的事。迷迷糊糊中，他好像又回到了车间，客户在旁边看着，王强在旁边骂着，刘姐拿着检验单说“不合格”，他穿着不合身的工装和鞋，在灰尘里跑来跑去，却怎么也赶不上进度。

他猛地惊醒，额头上全是汗。窗外的月亮还亮着，地上的灰尘在月光下静静地躺着。老张叹了口气，翻了个身，闭上眼睛——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新的灰尘，新的破鞋，新的检验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