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清晨六点,江北广场犹自打着哈欠,肯德基的灯光像一枚将熄未熄的星子,悬在晨曦微明的天际。我们这群"偷渡客",将自行车轮轻轻推出城市的眠床,仿佛推开了一扇通往秘境的门扉。</p><p class="ql-block"> 栾树垂着灯笼似的果实,风过时便"沙沙"作响,不知是在为我们鼓掌,还是在替这座城市道别。</p><p class="ql-block"> 就在那一刻,我听见胸腔里"咚"地一声——原来心也有一把锁,而钥匙,竟是这一路清朗的秋风一一</p><p class="ql-block"> 过了市区进入新邵县,石马江卧在峡谷深处,水色澄澈得令人心生愧怍。我俯身掬起一掌凉意,指缝间漏下的何止是水?那是平坝晶莹的浪花,是邵西路的月光,是去年未喝完的啤酒,是某人转身时衣角扬起的叹息。</p><p class="ql-block"> @逐浪 在身后唤道:"别洗脸了,再洗就把青春洗没了!"</p><p class="ql-block"> 我抖落手上的水珠,它们四散飞溅,如一串银铃撞碎在晨光里。</p> <p class="ql-block"> 巨口铺的瓦檐低垂,瓦松排列成默片的帧格。</p><p class="ql-block"> 我们倚着斑驳的砖墙饮水,阳光从斗笠大的云洞漏下,落在每个人的睫毛上,闪烁如细小的佛光。</p><p class="ql-block"> 透过茂盛篷松的古柏枝干树叶,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千年前的茶马古道上,也有一群赶马人在此勒马驻足,以同样的姿态仰头灌下一口冷冽的山泉。</p><p class="ql-block"> 历史如一条蜕皮的蛇,将透明的旧皮悄然贴在镇口的石碑上,待我们经过时,轻轻一触,便簌簌落下时光的碎屑。</p> <p class="ql-block"> 踏过潺潺小溪,从迎光到高平,山路扭结成一条任性的绳索,将我们串成糖葫芦。</p><p class="ql-block"> 砂石在齿盘下发出"咔啦咔啦"的笑声,既笑我们的自讨苦吃,也笑我们的苦中作乐。</p><p class="ql-block"> 到了隆回高坪镇,@锦瑟 将香蕉掰成七等份,宛如分发一封封小巧的请柬:邀请肌肉继续燃烧,邀请血液继续歌唱。</p><p class="ql-block"> 我接过那弯月牙形的金黄,忽然领悟:所谓江湖,不过是能把一根香蕉递到队友手中的距离。</p> <p class="ql-block"> S240公路如一柄向上挑起的剑,太阳将剑锋烧得通红。</p><p class="ql-block"> 汗水腌疼了双眼,世界化作一只巨大的柠檬,酸涩得令人睁不开眼。</p><p class="ql-block"> 我学那螳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透过单目的窄缝俯瞰人间:左侧山崖,野菊在碎石缝里擎起整个秋天;右侧峡谷,稻草垛如同被随意丢弃的魔方,静候清风来将它转回六面同色。</p> <p class="ql-block"> 罗洪镇的小饭铺飘出炊烟,弯成问号的形状,询问我们是否还要继续前行。</p><p class="ql-block"> 对美食颇为研究的@岳斌 在厨房遛达一圈,叹息地划了几道荤菜,老板端来老鸭炖五花肉,油花在硕大的瓷碗里打太极。</p><p class="ql-block"> 我们狼吞虎咽,将咸香嚼成齿轮,把辣意咽作引擎。</p><p class="ql-block"> 门外,乌云与太阳拔河,天空似一块被反复揉搓的旧布,迟迟晾不干。</p><p class="ql-block"> @春风 说:"走吧,等云等到老,不如把自己骑成一朵云。"</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们推车再出发,将餐桌上的余温留给下一位过客,把未熄的炭火留给更深的夜色。</p> <p class="ql-block"> 艰难地蹬上了又一个山坡,@老李 李叔已早早地在山巅停车纳凉了,这老爷子,身体挺硬朗的,干劲十足,<span style="font-size:18px;">精气神</span>虎虎生威,不输我们这群晚辈。</p><p class="ql-block"> 在山上,我不敢停留,先行下坡好几公里到了龙业桥。</p><p class="ql-block"> 龙业桥横卧在明清的倒影里,青苔为它文身。</p><p class="ql-block"> 我俯身抚摸石栏,指腹触到"光绪三年"的刻痕,冰凉如一块沉睡的玉。</p><p class="ql-block"> 桥下的水磨坊早已废弃,木轮却固执地站立,等待一列永远不会到来的船只。</p><p class="ql-block"> 我忽然觉得自己就是那木轮,被岁月卸去轴心,却仍保持着旋转的姿势——只为在回忆里,继续推动一座不再转动的磨盘。</p> <p class="ql-block"> 鸭田镇的西瓜躺在板子上,绿皮黑纹,宛若一枚被夏天遗忘的地球。@我思我在 挑了最大的一颗,刀锋落下,"咔嚓"一声脆响,红瓤裂开,露出内部小小的日出。</p><p class="ql-block"> 我们围坐一圈,弯腰啃食,汁水沿下巴滴落,在黄土上砸出深色的圆。</p><p class="ql-block"> 那一刻,所有关于"骑行的意义"的修辞都黯然失色——只剩下甜,只剩下水,只剩下彼此抬头时相视而笑的牙齿。</p> <p class="ql-block"> 下午四点到了新化县水车镇,此时的阳光,如被溪水漂洗过的绸缎,柔软得令人不敢伸手触碰。</p><p class="ql-block"> 我们坐在吊脚楼下,看老太太用棒槌敲打粗布,"咚咚"的声响如同大地的心跳。</p><p class="ql-block"> 我闭上眼睛,将这鼓点收进胸腔,想带回城市,在凌晨两点的写字楼里,偷偷放出来,为自己续一秒生命。</p><p class="ql-block"> 正式进入紫鹊界前,需先签一份"生死状"——不是给景区,而是给膝盖。八公里缓坡,如同上帝故意留下的省略号,等待我们自行填写惊叹。</p><p class="ql-block"> 我挂上小盘,踩踏如一只缓慢的钟摆,数着心跳攀爬梯田。稻浪已被农人收割,田埂露出稻茬的短发,像刚退伍的士兵,站得笔直却难掩落寞。我忽然心生歉意:是我们来迟了,错过了一场盛大的阅兵式。</p><p class="ql-block"> 月牙山观景台上,风将稻香搅拌成一碗稠粥,灌入我久未清洗的肺腑。对面的山脊,金黄与赭石交错,如同一幅被撕碎又拼合的唐卡。</p><p class="ql-block"> 我取出手机,却迟迟未按下快门——镜头太窄,装不下这起伏的呼吸;像素太低,还原不了这饱和的感动。只得将眼睛睁到最大,让视网膜充当底片,任夕阳在上面蚀刻一幅永不褪色的铜版画。</p><p class="ql-block"> 九龙坡上,海拔一千米处,月亮如一枚磨亮的铜镜,悬于群山之间。</p><p class="ql-block"> 落日将最后一勺蜜浇在梯田上,稻茬瞬间燃起古铜色的火焰。我们静立如七根多余的蜡烛,被这大火烧得哑口无言。</p><p class="ql-block"> 风从谷底攀援而上,携带着泥土、稻草、虫尸、牛铃,以及远村小学放学的哨声——它们一同钻入我的耳蜗,在鼓膜上排列成一支无名的交响。</p><p class="ql-block"> 我忽然泪目,原来所谓"高原反应",不是缺氧,而是缺少一个可以分享这滴泪水的肩膀。</p><p class="ql-block"> 夜宿民宿,木窗漏进一截银河,如谁偷偷塞进我枕头下的匕首。我辗转难眠,披衣出门,月光将梯田切割成碎片,每一片都闪烁着旧银的光泽。</p><p class="ql-block"> 远处传来零星的犬吠,像有人在暗处替我招魂。我蹲下身,摸黑摘下一株稻茬,掐断茎秆,嗅到青涩的汁液气息——那是大地在呓语,轻声说:"别怕,你也是我的一粒种子,只是暂时被风吹远。"</p> <p class="ql-block"> 清晨五点,雾气如一条不肯醒来的鲸鱼,吞噬了所有山脊。</p><p class="ql-block"> 我们蜷缩在观景台上,如七枚被钉在布告栏上的落叶。</p><p class="ql-block"> 等待,再等待……</p><p class="ql-block"> 忽然,一束光线从云层裂缝中刺下,如同神明将金针插入地球的穴位。</p><p class="ql-block"> 雾开始翻滚、撤退,村庄、树梢、牛群、炊烟,依次浮现,如被显影液缓缓托起的底片。</p><p class="ql-block"> 最后一缕雾,退至脚边,轻轻触碰我的鞋尖,像一句欲言又止的道别。</p><p class="ql-block"> 我取出笔,在随身携带的小本上写道:</p><p class="ql-block"> "山迎水送,紫鹊界不是目的地,而是一枚被岁月反刍的橄榄,越嚼越甜;我们也不是骑手,而是一群被城市放逐的标点,终于在梯田的句读里,找回自己的位置。"</p><p class="ql-block"> 写罢抬头,但见云海与炊烟重叠,如两列相向而行的火车,在天空的站台短暂交汇,又各自驶向远方。我忽然明白:</p><p class="ql-block"> 骑行,不过是在大地的掌心,画一条细长的掌纹一一</p><p class="ql-block">让风,替我们占卜;</p><p class="ql-block">让汗水,替我们署名;</p><p class="ql-block">让梯田,替我们钤印。</p><p class="ql-block">而后,我们便可安然地将这条性命,</p><p class="ql-block">重新交还给</p><p class="ql-block">更远的远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