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祝》名曲润心田/长青树

长青树

听不尽的《梁祝》/长青树 这秋日的雨，是绵绵不绝的，带着一股南国特有的、化不开的黏稠的愁意。我独坐在客舍的窗前，方才从外头回来，衣角还沾着些许潮湿的冷气。早晨七点钟的光景，天便是这样沉着一张脸，我将小孙女送进了那座喧闹的、充满着生机的小学校，转身回来，这屋里便陡然空了，静了。而我的心，却未能随着这寂静一同沉定下来，反倒像这窗外乱飘的雨丝，纷然无绪；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烦忧，便在这静默里一齐涌上心头，竟至于坐卧不安，在屋里踱了几个来回，终究是无可奈何。 于是，我打开了那架有些年岁的放像机，将那一片银光闪闪的光盘，小心翼翼地送入它的腹中。是《梁祝》。当第一个音符，从那小小的音箱里颤巍巍地流泻出来时，屋子里的空气仿佛都为之凝了一凝。那长长的一声叹息，不，那不是叹息，那是祝英台在闺阁中一声幽怨的轻唤，是故事还未开始，便已预定的悲剧的序曲。我于是颓然地向椅背靠去，闭上了眼。罢了，罢了，且让这声音将我带去罢，带去一个没有烦忧，只有旋律的世界。 初时，是那段轻快而明媚的时光。小提琴的琴音，亮晶晶的，像一群受惊的、又带着几分顽皮的鸽子，扑棱棱地飞起，在春日温润的阳光里打着旋儿。长笛是背景里那一片融融的、暖洋洋的春光。我仿佛看见了，看见了那三载同窗的朝朝暮暮。是杭州的万松书院么？是草长莺飞的江南么？那弦上跳跃的，是共读的怡然，是嬉戏的欢愉，是十八相送时，那份欲语还休、懵懂而甜美的少年情愫。我的眉头，不知在何时已悄然舒展。那些盘踞在心头的琐屑的烦恼，譬如这窗上的微尘，被这音乐的清泉一洗，便淡了，散了，寻不着踪迹了。 然而，乐音总是要流淌下去的，故事也总要走到它命定的拐角。空气仿佛骤然冷却了下来。先前那些明亮的、金色的音符，像被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风吹散，代之以低沉而滞重的大提琴声，像命运的脚步声，一声声，由远及近，敲在人的心坎上。抗婚。是的，是那一段了。小提琴的声音变得急促、高亢，充满了惊愕、辩白与挣扎。那是祝英台绝望的诘问，也是梁山伯痛彻心扉的悲鸣。那琴弦，似乎不再是绷在琴木上，而是绷在我的心尖上。演奏家的运弓是何其的有力，一下，一下，仿佛要将那满腔的愤懑与不甘，全都从这狭小的共鸣箱里挤压出来。我的呼吸也跟着紧了起来，方才那份短暂的恬静，被这强烈的戏剧冲突撕得粉碎。人生在世，又何尝少得了这样的时刻呢？总有些无形的、巨大的力量，要将美好的事物在你眼前生生碾碎。 最是那肝肠寸断的，便是“楼台会”了。乐声转为沉郁、哀婉，如泣如诉。小提琴与大提琴，一高一低，一问一答，那不再是旋律，那是泪珠，一串串，一颗颗，沿着命运的轨迹，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上。我仿佛能看见那双哀戚的眼，能听见那强抑着悲痛的、颤抖的嗓音。这世间最痛的，不是得不到，而是曾经拥有，却又眼睁睁地看着它失去。我的心，也跟着这乐声，一寸寸地向下沉，向下沉，直沉到那无边的黑暗里去。这音乐，竟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将我那些平日里不愿触碰的、关于失去与遗憾的记忆，一一剖开，呈在眼前。然而，奇怪的是，这被剖开的痛楚，却带着一种宣泄后的清明。 终于，那悲愤的、控诉的强音，在一声锣响中，戛然而止。天地归于沉寂。是坟墓的沉寂，是死亡的沉寂。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一缕微光，悄然亮起。那笛声，又回来了，带着春日的暖意。竖琴的琶音，玲珑剔透，像仙境的露珠，滴落在沉睡的灵魂上。然后，是小提琴。它再次响起时，已不再是先前那般悲切，而是变得空灵、飘逸，仿佛卸下了所有尘世的重量。 化蝶。 是的，他们化作了蝶。那两只翩跹的、自由的蝴蝶，从坟墓中，从一切的桎梏与悲剧里，轻盈地飞了出来。小提琴的旋律，在此刻变得何等的优美，何等的舒展！它盘旋着，上升着，在长笛与竖琴织就的、一片光明的、云雾缭绕的背景里，双双飞舞，永不分离。我的眼前，已没有了秋雨，没有了斗室，只有那一片无垠的、开满鲜花的原野，一对彩蝶，沐着金色的阳光，自在飞远。 乐声渐渐地弱下去，弱下去，终至不闻。我却仍旧闭着眼，久久不愿从那个世界里回来。一两个时辰，竟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溜走了。先前的坐卧不安，那许多烦心的事儿，此刻早已荡然无存。我的心，像是被这音乐的长河彻底地洗涤过一般，变得异常的平静，甚至透着一股悲伤过后的、微凉的喜悦。我缓缓地睁开眼，窗外的秋雨，不知何时已停了，天色虽未放晴，却亮堂了许多。 我站起身，走到书架前。那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我几十年来收藏的各式《梁祝》的版本。有余丽拿的，有吕思清的，还有好些别的名家的。每一张光盘，每一盒录像带，都承载着我一段生命的记忆。在我困顿踌躇时，在我心烦意乱时，在我夜不能寐时，总是它们，像一位位沉默而忠实的老友，用那同一段故事，同一段旋律，抚慰我的灵魂。每一次听，都像是第一次听；每一次，都能从中品出些新的滋味来。这哪里是在听一曲音乐，这分明是一场心灵的沐浴，一次精神的还乡。 《梁祝》是听不尽的，正如这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是演不尽的。而能有这样一部曲子，让你在纷扰的俗世里，觅得一方净土，将全身心都沉寝进去，与那远古的、而又永恒的哀愁与美丽融为一处，忘却眼前的种种，这，怕也是一种难得的福分了吧。我轻轻地抚摸着那些光碟的封壳，心里，是一片雨后初霁般的澄澈与安宁。 ——写于2025年9月28.故园.深夜. （图片选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