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作者:茜草</p><p class="ql-block">诵读:沈怡育</p><p class="ql-block">图片:自拍、网络</p> <p class="ql-block">请打开下方诵读音频链接:</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妈妈穿着黑色金丝绒镶着紫红滚边的旗袍,倚窗坐着,手指抚弄着一支箫,刚才吹了一曲《梅花三弄》,袅袅余音犹在耳旁。妈妈和她的好友,如今称之为闺蜜的方静修正说话,两人笑颜如花。方静修比妈妈略大两岁,也是一袭优雅的旗袍,桌上两杯龙井的清香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淡淡的阳光照着窗台上那盆还未吐蕊的春兰,这个春日的午后,是何等的温馨而闲适……</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是我想象中虚构的画面,但我确信是完全真实存在过的。妈妈手中那支小巧精致的箫,是很有名的玉屏箫。它58厘米长,略呈椭圆形,最宽处也不过1.4厘米,我没有见过比它更细的箫了。通体咖啡色的外表颜色已不均匀,有一些斑驳和划痕,这是岁月留下的印迹。箫身几乎刻满了字,最上端是篆体“得遇知音调壹曲”,字体最大;下方有一首七律是直行的草书,有的字难以辨认:‘彩云何处逢仙侣,明月谁家教玉人,人得知音调壹曲,不须-- --向-- --。 “;下方还有笔画简洁的山水仿古图,图旁有一句“孤帆远影碧空尽”,最下面是“玉屏陈员山 造”。箫的反面则清楚地刻着:“端柔吾姊 清玩 妹方静修 敬赠”。 一支如此小巧精致的箫,蕴含了这么丰富的内容,浓缩了挚友深厚的情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此刻,这支箫正在我的手里,成了妈妈留给我的遗物。妈妈年轻时就爱吹箫,方姨当然知道妈妈的爱好,这支箫曾经流淌出无数动听的乐曲。可是我的记忆中却很少听妈妈吹箫,妈妈总说吹箫是要心境的,到后来,妈妈老了,牙掉了,说想吹也吹不成调了。再说,箫也老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反复把玩,思绪翩翩……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妈妈和方姨是二十年代女师的同窗,方姨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心地善良,性格开朗。她俩从妙龄少女到沧桑中年,一直没有断过联系。她是江西武宁人,嫁给同是武宁老乡的华先生。华先生当年在镇远任专员,方姨便随同丈夫远去了贵州。当时的贵州普遍认为是瘴疠之地,交通也不便,原来以为两个好友将很难相聚,却不料抗战爆发,方姨盛情邀请妈妈带家人去镇远避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爹是民众教育馆馆长,正等待随省政府一同搬迁,不能同行。五哥出生才两个多月,只有留给太子和奶妈暂避乡下,妈妈带着大哥、二哥、三哥、还有二舅二舅母一行在37年11月逃难到镇远。两个多月后,战事略为平静些,妈妈带着三个哥哥又回了南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到38年炎夏,战事日紧,这一次妈妈带着外公外婆、四姨、七姨和小舅舅、还有大哥二哥三哥加上四哥及几个表姐,大队人马二度逃难去镇远,一路千辛万苦,颠沛流离自不必细说。到达后直接入住专员公署的后院,这次一住就是半年多。这里远离战争的炮火硝烟,是一座宁静古朴的山城,街上多是苗人,身佩各种银首饰,服饰鲜艳奇特,一派异域风情。这里又是一个安乐的王国,华伯伯就是这里的国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对这一段逃难的日子,大哥有一段回忆,摘录如下:“门厅外廊挂养一只鹦鹉,喂食松仁,却不会说话。月夜,我们喝白木耳汤、嚼鲜嫩玉米,我从三角架伸腿骑自行车在操场上飞跑……早起偕小舅练毛笔字、读书温课……”,这里简直就是抗战时期的世外桃源。</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个时期,要长期接纳这么多的客人,包括吃住安排等等是何等不易,但更为麻烦的是客人不服水土相继病倒,且几乎全是疑难急症。仅比大哥大一岁的小舅舅染病数日就夭亡,令大家悲痛欲绝;大哥、二哥先后患伤寒高烧不退,尤其是二哥高烧达七周,卧床三月已不能行走,差一点也客死异乡;小姨更是高烧到不停说胡话,话中的内容令人惊骇,似有恶鬼附体,这一切都让大家焦虑恐怖万分。当地缺医少药,即便辗转托人往贵阳买药也难以配齐。这时有人提出必须要做法事驱鬼,但外公坚决不允:一来贵州自古是蛮瘴之地,外来的客人水土不服而致病在所难免;更重要的是当时官方正在苗人中大力宣传破除迷信,我们是专员的客人,且就住在专员公署,十分不妥。就在此心急如焚的无助之时,一天,华伯伯突然将专员公署的驻军士兵统统调动外出执行任务,并将后院大门紧锁。方姨立即请来一位会作法的老妇人,据说还是早年来黔的江西人,让她在后院焚香烧纸、杀鸡滴血、念经画咒……,过后不久,情况果然渐渐好转,病人陆续康复。是驱走了鬼还是感动了神不得而知,至今也无法解释。在看护病人的日日夜夜,妈妈排列一溜药罐轮番熬药,心力交瘁自不必说。方姨也几乎是全程陪同,不仅陪着妈妈熬夜守护,还要妥善安排老老少少日常饮食起居,“公署里做法事”已是违规的破例之举,要冒着极大风险!总之,在那战时艰难的日子里,方姨和华伯伯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已经永远铭刻在心。期间发生了许许多多事,尤其是那些离奇诡秘的事,一直为大家津津乐道。我虽然不曾亲历,但多次听过外婆和妈妈、四姨等人绘声绘色的讲述,真是百听不厌。今天我只是将记忆的碎片拼凑,加上哥哥的回忆,简单记录而已。随着亲历者的相继离世,能够生动详尽叙述这个真实故事的人已所剩无几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抗战胜利后,方姨常常回江西,回武宁的家乡探亲,也就常常来南昌。那时我已经五、六岁吧,方姨没有女儿,非常喜欢我,妈妈便让我叫她“干娘”。我小时候干娘很多,对她也没有太深的印象。唯一记得的只有她喊我“实华”而不喊小名“妹妹”。“实华”是外公为我取的一个别名,从来不曾使用过,别人不知道,连我自己也不太记得,她用武宁话喊“实——华“,“实”字拖得很长,发出的好像是“细“字音,我觉得不好听,便问妈妈方姨何以会用这个名字喊我,妈妈说外公为我取此名后,爸爸立即为我刻了一方图章,只刻了”实华“两字,我拜方姨做干娘时,方姨赠我一把金锁,便要了那方图章留作纪念。而我平日却是跟着哥哥喊“方姨”的时候多,她似乎也并不介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解放后,方姨来我家就极少了,两个家庭发生的变故实在是太大了,两家的男主人都成为了“反革命“被处以极刑,50年代初先后离开了人间,剩下两个昔日同窗再见时,只能无语凝噎,泪眼相向了……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方姨只有一个孩子名叫华杰 ,自小就极为聪明,从湖南一个大学数学系毕业后留校当了老师,业务能力很强。我虽没有见过,但听妈妈说起。后来不知为什么被开除了教职,继而关进了湖南某监狱。之后我渐渐从她们的谈话中得知华杰是因为“反动言论“而入狱,且精神已不太正常。当时方姨定居在武宁老家,孤苦无依,生活困顿。数月一次的探监,途中便常在南昌落脚,有时会在我家住一两天。妈妈告诉我华杰对方姨很不孝顺,脾气古怪,方姨提及儿子总是泪流满面,痛苦万分。华杰入狱多年,母子之间除了食品衣物的联系,何曾有过情感的交流?当时的方姨才四十出头,神情凄惶,神色憔悴,满头灰发,穿一件很旧的棉袄,昔日的风韵早已随风而逝……。我还深深记得一个细节:她蹲在地上淘米准备煮饭,因为米中很多碎沙石,必须一遍遍地淘洗,最后才能将沙石清除,她一边淘米一边与妈妈说话,大意是我们曾过过好日子,现在过苦日子也一定能过得去,只希望杰杰早日出来……,等到米淘好了,她竟怎么也站不起来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一段时间我与方姨见面最多,这段时间两位好友之间定有无尽的倾诉,可是因为我年龄太小,不谙世事,除了“方姨好可怜”的印象之外,并没有更多的记忆。我上中学时,家已搬到华陀庙3号三姨的老宅,三姨爹调中央地质部工作,举家迁去北京。华陀庙是一条老街,为扩路修建,老宅几经改造,一步步后移到种满花草和南瓜的后院,面积大为缩小。最后街道易名为“孺子路“,老宅的结构布局成为横竖两排共五间平房一间厨房,中间一个小院。我家住三间,带一间低矮的阁楼,另两间租给马先生一家,厨房两家共用。阁楼上堆了许多陈年杂物,多是无主的。除了破旧家具衣物用具之外,也有一些旧书报杂志,我常常用木梯搭着就爬上去了,有时干脆就坐在楼上翻书。曾发现一只藤编的箱子,有些年头了,没有锁,里面散乱放着的是书本、文稿等,一通搜索,见很多数学方面的书,我看不懂也无兴趣,只是从书本上有“华杰”的签名,才知道是方姨家的东西。其中一本杂记簿,前面几页零乱写着一些字,有数学公式、购物账单等,但有一页赫然写着一句话:“CZX一家都走了,你们为何不走?”,又一页写着“怎么过得下去?……”,好像是针对他的父母。当时我看得心惊肉跳,不解其意。下来问妈妈,妈妈说解放前夕,她曾与方姨说过,打算去台湾,两人相约两家在台湾再见。可能华杰一直以为我们一家早已走了,因而对他的父母不走非常怨恨,这些话肯定是华杰还在学校读书时所写,奇怪的是这个藤箱怎么会在我们家的阁楼上呢?藤箱中还有几本杂志和一些杂书,有一本《性的知识》,对我而言是从未接触过的书,稀罕又神秘,我偷偷带下楼,生怕被人发现。看完又偷偷放了回去。后来我偶然发现大哥也曾拿过这本书去看。</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以后有较长一段时间方姨没有来南昌了,期间她曾在武汉做保姆,那些年妈妈常常到武汉看外婆,她们也见过面。玮弟至今还记得当年方姨多次去看望外婆,十分亲热,外婆还是喊她“华太太”,她们肯定会回忆起镇远那段难忘的时光。世事难料,如今没有任何收入的方姨连自己的生活也难以维持,还要负担华杰在监狱的一切费用,她只有外出帮佣,为了儿子,她也必须活下去。不久,华杰死于狱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接着,“文革”开始了。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天晚上,我在学校政治学习完回家,见大门口停放了四部自行车,心里预感不妙。果然,四个戴红袖章的干部模样的人正在妈妈房间,与以前多次抄家不同的是没有锣鼓口号、呼喝推搡和打砸抢,而是静悄悄的搜查,极为细致,包括每一件衣服的夹层和边缝,甚至撬动了几块地板。屋里除了妈妈、外婆、小燕外,我惊恐地发现文华居然安静地坐在一隅,我当即怀疑是他单位的人来造反,因为我正在和他谈恋爱,害怕得心臓狂跳不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此时妈妈告诉我来的是四哥单位的革命造反派,说他们是文明行动,是文斗不是武斗,我们欢迎这种革命行动;而文华是为我今天的生日而来,还送来一包桃酥。妈妈聪明机警地安抚了我,又对几位“革命同志”表态示好。当天他们还抄出文华放在我抽屉的几本日记,对我说:“知道你找的男朋友是右派,这几本日记暂时封存,放到阁楼上等待处理”,他们在阁楼门口贴了封条,严厉交代不准乱动。他们又拿出一卷毛边纸似的文件,气势汹汹地喝问妈妈为什么要留着这些东西,是不是想变天?我们一看傻了眼,原来是一叠田地契约,每一张都写着华伯伯的名字。妈妈当时根本不明白这些东西是从何而来,再三解释反复说明也毫无用处,真是百口莫辨。他们说是从阁楼中找到的,铁证如山,休想抵赖!要我四哥必须老实交代!我晓得这肯定是那只藤箱里的东西,我也许翻过,只是我根本不知道此为何物,以为是垫箱底的废纸。</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们带走了这卷契约,给我们留下了无比的恐惧和不眠之夜。在那个疯狂的时代,这是可以致人于死命的“罪证”,甚至可以让我们全家陷入灭顶之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过了几天,听说四哥单位举办了一个所谓《造反成果展览》,那叠方家田契旁边的说明牌上,醒目地写着“反动阶级孝子贤孙程某某保留的变天账”,四哥的名字上是三个血红的叉。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要证明这些“变天账”确实不是程家的,以免后续难以预料的灾祸,就必须要找到方姨,我不知道当时是由谁出面,又是怎样想方设法找到她的。那天方姨来了,一看就知道她在这场浩劫中受到了怎样的折磨和摧残:50多岁的方姨衰弱疲惫,神情恍惚,眼睛满是哀伤痛苦,瘦得皮包骨,头发已经全白,且散乱不堪,我几乎认不出她了。一进门二话没说,就向妈妈低头认罪,连声说:我真该死,真该死,我自己该死,还连累你们,我有罪……,妈妈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难言。她并没有停留,也没有再说什么,就像一个陌生的人,面无表情,提了那只破旧的空藤箱,由人带领直接去了四哥单位。望着她提着藤箱,扶着墙壁佝偻着缓缓迈出大门,没有回头,妈妈哭着说:静修姐不晓得是怎样熬到今天的…</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听说她在四哥单位谦卑至极,苦苦哀求,一再说明这些“变天账”全是她家的,与程家毫无关系,她也不认得程某某,今天特地来认罪,来接受革命造反派严厉批斗和任何惩处,她絮絮叨叨,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就像祥林嫂一样说了又说,涕泪四流,几欲下跪……,造反派原本是想收集四哥的反动罪证,对这个如乞丐一般、来自外地的衰老妇人没有丝毫兴趣,且厌烦透顶,一阵喝斥侮辱之后,便将方姨赶出了大门。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方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68年10月28日,我们和妈妈一起离开了南昌,下放去了偏远的赣南山区。妈妈常常想念她。我说如果方姨再到南昌就找不到我们,也没有落脚地方了。妈妈望着远方的青山,好半天才说;我们在南昌也没有落脚之地了,方姨只怕早已不在人世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记】 近几年因房屋拆迁搬家数次,许多东西往往不记得放在何处。8月16日晒字画时,意外发现这支遍觅不得的玉屏箫竟卷在一幅画中,甚喜。8月17日是我的生日,而18日即是妈妈逝世12周年的忌日,玉屏箫在这个时刻突然现身,让我思念和伤感的思绪绵绵……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支来自遥远的贵州玉屏县、比我年纪还大的箫,经历了七、八十年漫长的岁月,看尽了人间多少悲欢离合。它不离不弃,一直陪伴在妈妈身边。想到当年抗战逃难、历次运动、文革浩劫……多少东西毁灭殆尽,而它居然幸存至今,本身就是奇迹。小心地抚摸着它,心头波澜起伏。方姨,这个几乎就要被我淡忘的干娘,此刻竟优雅地站在我的面前,那样真实,她喊着“实——华”,微笑着张开双臂要拥抱我……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今天正好是民间的中元节,预报热带台风“潭美”即将来临,仰望夜空,不见皓月,一片灰色的静谧安宁,下面的青山湖静水流深,此时此刻,我特别怀念远在天国的两位老人,不禁泪水盈眶,悲从中来。祈望妈妈和方姨这一对挚友,永离苦海,欢乐长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仅以此文纪念两个母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2013年8月21【农历7月15日】于青山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