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赣湘粤三省交界的崇山峻岭间,武夷余脉的苍翠还未褪尽,南岭支系的云雾已漫过山脊。就在这群峰褶皱里,白茅坪像一粒被时光藏起的珍珠——它不喧嚣,不张扬,只让风带着客家米酒的醇厚漫过田埂,让客家山歌的清亮绕着竹林打转,连村口的石头都浸着两种味道:一是千年古道磨出的沧桑,二是三代人用血脉焐热的红色承诺。踏足这里的人总说,每一步踩下去,都像踩在历史的掌纹上;每一眼望出去,山水与人文都缠成了诗的模样。</p><p class="ql-block">1934年的深秋,寒意比往年更急。中央红军长征的队伍踏着古驿道的石板路经过时,一位腹部受重伤的黄连长落在了后面——乡邻们后来从他模糊的乡音里听出,他该是福建闽西人,说话带着客家话的软调。那时缺医少药,伤口渗着暗红的血,他靠在一棵老樟树下,眼睛还望着队伍远去的北方,<span style="font-size:18px;">黄连长最后还是没能熬过那个深秋</span>。村民何忠孚蹲在他身边,手摸了摸他冻得发紫的指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这人是为老百姓打仗的啊,怎么能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何忠孚咬了咬牙,转身回了家——他要献出自家的寿材。那寿材本是准备给自己百年后用的。何忠孚把黄连长葬在村口的菜园里,那里能望见远方的山道——他想,万一哪天红军回来,就能第一眼看见自己的队伍。可那时反动派的搜查正紧,怕坟茔被破坏,何忠孚又在墓旁种了一棵梅子树。树苗刚栽下时才手腕粗,叶子嫩得能掐出水,他每天都去浇一次水,摸着树干念叨:“树啊树,你长得快些,替我守着红军同志。”红军撤离前,几个战士把黄连长随身的雌雄双剑捧到何忠孚面前,剑柄上的铜锈还沾着泥土。他们说,雄剑跟着队伍走,雌剑留给他,等革命胜利了,就带着雄剑来认亲。何忠孚把雌剑用蓝布包了三层,藏在房梁的夹层里,像藏着一颗滚烫的心。</p><p class="ql-block">这一藏,就是近一个世纪。何忠孚守着菜园里的梅子树,守着房梁上的雌剑,每年清明都提着竹篮去墓前:纸钱是用草纸剪的,叠得整整齐齐;米酒是自家酿的,倒在瓷碗里,酒香能飘到墓前。他会蹲在梅子树下,絮絮叨叨说些家常:“同志,今年稻子收成好”,“村里又添了几个娃娃”,说累了就摸一摸树干,像摸老朋友的手。后来何忠孚老了,就把这事交给儿子何远震。何远震接过蓝布包时,父亲的手已经抖得厉害,只反复说:“别丢了,别忘了。”何远震记了一辈子,他给梅子树围了石栏,怕牲口撞到;给黄连长的墓添了新土,怕雨水冲垮。再后来,接力棒传到了何清阳手里——这个后来登上“中国好人榜”的汉子,把雌剑送到了崇义县革命历史陈列馆。展柜里的雌剑褪去了铜锈,剑柄被几代人的手摸得光滑,隔着玻璃,仍能看见当年战士握过的痕迹。而何家的守护还在继续:清明时,何清阳会带着孩子去梅子树下,教他们认墓碑上的字;冬至时,他会煮一碗客家酿豆腐放在墓前,说这是同志或许爱吃的家乡味。如今梅子树已长得合抱粗,每到初夏就结满青黄的果子,风一吹,果子坠着枝叶晃,像在替何家三代人,等那柄雄剑归来的消息。</p><p class="ql-block">白茅坪的动人,还不止于这一段红色往事。它是“鸡鸣三省”的地,山水里自带一种磅礴又静谧的性子。村右侧的溪谷是最灵动的去处:溪水从山顶跌下来,撞在青石上碎成星子似的水花,阳光斜照时,不是一道彩虹,是细碎的光带绕着水汽转,伸手去碰,指尖能沾到凉丝丝的湿意。溪谷两边的竹林像绿色的海,连片有几百亩,风穿过去时,不是“沙沙”的轻响,是“簌簌”的柔音,混着溪水的“叮咚”声,倒像有人在耳边哼着无字的山歌——何氏宗族的老人说,这是山灵在唱歌,唱的是这片土地的故事。</p><p class="ql-block">村后的风大山古驿道更有说头。它连接着江西乐洞和广东仁化长江镇,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青苔厚得能没过鞋底,踩上去软乎乎的,像踩在旧时光里。石板缝里还嵌着旧时的马蹄印,深的地方能卡进半根手指,那是当年商贾往来时留下的痕迹——据说从前,挑着盐巴的挑夫、驮着布匹的马帮,都要走这条道,累了就靠在道旁的古树下歇脚,喝一口随身带的凉茶。红军长征时也踏过这条道,如今走在上面,偶尔能听见风吹过树叶的声里,混着隐约的脚步声,和山间的鸟鸣、溪流的潺潺缠在一起,让人恍惚:是当年的战士回来了,还是岁月在重播旧时光?</p><p class="ql-block">山水之间,最暖的是人文的温度。白茅坪的人大多姓何,是客家人——从1516年起,何氏家族从福建闽西武平移居至此,一住就是五百年。他们把客家文化的根,深深扎进了这片土地的泥土里。春日里,田埂上满是插秧的身影:妇女们戴着竹编斗笠,腰间系着蓝布围裙,手插进软乎乎的泥里,秧苗插得齐整,行距株距分毫不差,嘴里还唱着客家的插秧歌,调子轻快,混着田埂上青蛙的“呱呱”声,热闹得很。秋日里更热闹,晒谷场是用三合土夯的,硬得像石头,金黄的稻穗铺在上面,晒得暖洋洋的,风一吹就飘起稻壳的香。男人们会拿着木耙把稻穗翻一遍,让每一粒谷子都晒到太阳;女人们坐在场边的老樟树下,一边拣谷子里的小石子,一边聊着家常;孩子们最欢,在谷堆上打滚,头发上、衣服上都沾着稻谷,笑闹声能传到村那头。</p> <p class="ql-block">何氏宗祠是村里的魂。飞檐翘角在阳光下泛着古朴的木色,门前的石阶被几代人的脚磨得光滑。宗祠朝门上方挂着“荣封三代”的牌匾,是楠木做的,虽过了百余年,摸上去仍带着温润的质感,牌匾上的字是烫金的,边角有些磨损,却还能看出当年笔锋的遒劲。据《何氏族谱》记载,这是清朝光绪年间,宗祠后裔何名芳追随曾国藩在湘军服役,镇压太平天国后,朝廷赐下的。当年何名芳回来时,骑着高头大马,马背上驮着朝廷的文书和这块牌匾,全村人都站在宗祠前迎他,鞭炮响了整整一个时辰,米酒倒了三十多坛。</p><p class="ql-block">宗祠正门悬挂的“秀聚庐江”牌匾更有来历。那是清代咸丰年间,何氏宗祠刚竣工时,一位本地出身的五品官特意从县城赶来贺喜。他坐在宗祠的堂屋里,喝了三碗客家米酒,脸泛着红,提笔蘸了松烟墨,一挥而就写了这四个字——墨色浓淡相宜,笔势沉稳,至今凑近了还能闻到淡淡的松香。而宗祠内上厅正中的“弧悦双輝”牌匾,是乾隆年间的宝贝:当时村里的名绅何文才夫妇双双过八十一岁大寿,巡抚大人听闻后,特意派专人送来这块牌匾,还附了两匹杭州绸缎。那天何家摆了三十桌宴席,全村的老人都来贺寿,孩子们围着牌匾看,伸手摸上面雕刻的缠枝纹,觉得比过年还热闹。</p><p class="ql-block">这三块牌匾在宗祠里挂了百余年,木头上的纹路里都浸着岁月的香。老人们说,从前何家子弟读书都在宗祠的偏房里,窗台上摆着砚台,墙上挂着孔子像,清晨时能听见朗朗的读书声。或许曾有穿着长衫的读书人从这里走出,带着白茅坪的质朴与坚韧,背着书箱沿着古驿道去赶考,在更广阔的天地里施展抱负。只是那些关于进士、秀才的故事,如今都藏进了《何氏族谱》的字里行间,纸页泛黄,墨色依旧,等着后人翻开时,再听一段旧时光里的书香。</p><p class="ql-block">站在白茅坪的山巅望去,三省的云雾在远处缠成一片,分不清哪是赣地的云,哪是湘地的雾,哪是粤地的风。山间传来鸡鸣,一声接着一声,能传到邻省的村落;犬吠声从村里飘上来,混着晒谷场的欢笑声,格外踏实。风里的味道很杂:有客家米酒的醇,有客家山歌的亮,有稻穗的甜,有古木的幽,还有雌剑上淡淡的铜锈香。这时才忽然明白,白茅坪从不是遥不可及的“秘境”——它是活的,是暖的,是藏着故事的。</p><p class="ql-block">那柄雌剑守着的,不只是一段红色的记忆,是“承诺”二字的重量;那棵梅子树长着的,不只是青黄的果子,是三代人的赤诚;那道古驿道铺着的,不只是光滑的石板,是岁月的脚印;那三块牌匾挂着的,不只是烫金的字,是客家的根。</p><p class="ql-block">风又吹来了,带着客家姑娘清亮的山歌,绕着竹林转了一圈,又飘向田埂。山脚下,何清阳正带着孩子给梅子树浇水,孩子的小手摸着树干,问:“爷爷,雄剑什么时候来呀?”何清阳笑了,摸了摸孩子的头,望向远方的山道:“快了,等春风再吹过几次,等稻子再熟几季,它就来了。”</p><p class="ql-block">其实不用等——白茅坪早已把故事写在了每一寸土地里:有些承诺,能跨越近百年的时光;有些故事,能在山河间永远流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