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院子（二）

美友10812312（谢绝送花）

孩子张开双臂奔向那扇红门，笑声如风铃般在院中轻荡。条纹衣裳被风鼓起，像一只初试飞翔的小雀，脚步踏碎了青石板上斜斜的晨光。我立于屋檐之下，心也随他跃动的身影飘了起来。这院子平日静得能听见瓦上落尘的微响，可他一跑，连斑驳的灰墙都仿佛被染上了暖色，沉睡的时光骤然苏醒。

晨光悄然爬上屋檐，那一道弧线宛如未落笔的诗行，轻轻挑进天边淡青的云里。瓦片层层叠叠，如岁月压平的书页，沉默地记载着春秋。风从墙头掠过，影子在砖缝间缓缓爬行，仿佛老屋正低语着往昔。我坐在门槛上，仰头看那飞檐翘起的角，忽然明白——它托住的不只是风雪寒霜，更是北方人骨子里那份不肯低头的体面。

屋顶从不喧哗，灰瓦整齐排列，像一行行写在天际的墨字，静默而庄重。屋檐微扬，似随时准备承接一片飘雪，或一句从邻家院墙飘来的闲谈。砖墙上的雕花已被时光磨得温润，远看不过是光影交错，近观却见纹路深处藏着旧事：谁家娶亲的锣鼓犹在耳畔，谁家孩童第一声“爹娘”仍萦绕檐下。这些声音，早已嵌进灰墙青瓦的肌理，化作院子的呼吸。

我的院子不大，却足以安放半生光阴。白墙灰瓦，飞檐轻挑，门前几株老树，一丛灌木，石板路被脚步磨得发亮，映出晨昏的倒影。春有花影扶疏，秋见落叶铺金，冬雪降临时，整个院落素净如画，连屋脊上的瓦都像盖了层柔软的棉被。我坐在廊下捧一杯清茶，看猫儿轻步走过墙头，影子在砖上晃动，忽觉这方寸之地，竟比天地更宽广。

那天孩子在院中奔跑，笑声清脆如铃。他踮起脚尖，伸手去够屋檐下悬挂的风铃，大人站在一旁，目光追随着他，眼里盛满藏不住的欢喜。白墙灰瓦之间，那抹跃动的身影宛如宣纸上点染的一笔彩墨，鲜活而明亮。北方的院子向来沉稳持重，可有了孩子，连风都变得轻快起来。原来庄重与热闹，并非对立，而是彼此成全的底色。

院中那块奇石，是我特意从山中寻来的。它形态不规，却稳稳立于中央，像一位沉默的老友，历经风雨而不移。四周植松种竹，夹杂几丛矮灌木，风起时，枝影摇曳于石面，仿佛在书写无人能识的字迹。这院子讲究一个“和”字——白墙、灰瓦、黑石、绿树，各安其位，互不争抢，却皆活得从容有致，恰如人间最妥帖的相处。

北方的院子不怕冷，也不怕老。琉璃瓦在日光下泛着蓝黄微光，宛如披着一件旧时的官袍，虽褪色却不失威仪。柱上彩绘斑驳，龙凤轮廓仍在，一笔一划皆是匠人魂魄的凝结。我抚过那粗糙的灰砖墙，指尖触到的是岁月的沟壑，心中却涌起敬意：这哪是房屋？分明是一代代人用日子住出来的精魂，风吹不散，雪压不折，静立如碑。

院子里种了花，尤以红者最夺目。它们绽放在灰瓦白墙之间，像谁悄悄在素描中点了一滴朱砂，瞬间点亮了整幅画面。栏杆洁白简洁，不事雕琢，却将这一片生机圈得恰到好处。我常于傍晚倚栏而立，看花影被夕阳拉长，贴在墙上，宛如一幅缓缓流动的年画。北方的院子从不张扬，可你若细看，处处皆是不动声色的用心。

老屋前那棵树，年岁比我长得多。树干笔直，枝叶稀疏，却从不曾倾倒。它静立如一位守院的老兵，春抽新芽，秋落黄叶，冬披白雪，四季轮转，始终沉默伫立。我有时靠在树下抽烟，听风掠过屋檐的轻响，烟丝明灭间，忽觉这院子因它而有了根——根不在土里，在时光的深处。

石桌石凳静置于院心，经年风吹日晒，表面已磨出温润的光泽。龙形桌腿盘绕而下，不怒自威；四只石凳环列四周，宛如一家人围坐饭桌。我常在此对弈，老友相对，一局未终，暮色已悄然漫过墙头。石桌无言，却记得每一局胜负，每一声笑骂，记得这院子里最暖的时辰，最真的情意。

清晨的院子最是通透。白墙映着湛蓝天光，红砖衬着深灰屋瓦，两栋老屋静静相对，中间一条窄道直通后院。阳光斜斜地切过墙角，将影子拉得细长如墨线。我爱此时踱步，脚步轻叩石板，声响清脆，惊起檐下打盹的麻雀。远处绿意朦胧，近处砖缝间还沁着昨夜露水的湿气，整个院子像刚睁开眼，不急，也不吵，只缓缓呼吸着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