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装满四合院，二，(共五章)

宋文渊

2800字

书接上回，祖爷宋贵锦的猝然离世，像一堵承重墙的崩塌，让整个家族在风雨中飘摇。祖娘守着空荡荡的堂屋，在油灯摇曳的光晕里，将四个儿子的命运一一铺展开来，如同摆弄一副沉重的卦签。

我爷爷作为永字辈长子，继承了这座四合院和那份与生俱来的责任。

1948年我出生时后，却再也寻不见其他三位叔爷爷的踪迹，唯有爷爷的旱烟味，还固执地萦绕在每一根梁柱之间，像是岁月熬煮的汤药，苦涩中带着回甘。

爷爷常说，命运是个蹩脚的裁缝，给每个人缝制的衣裳都不合身。二老爷被过继给无后的二房，家还是在这老房子。他继承的何止是家产，更是一个家族无声的重量。后来他总爱坐在太师椅上摩挲着紫砂壶，仿佛在抚摸那个再也回不去的童年。

三老爷的故事带着江湖的腥风血雨。他不愿被土地束缚，像只无脚的鸟四处流浪。爷爷说起他时，眼神总会飘向远方，手中的烟斗明明灭灭，仿佛在追寻那个消失在尘土里的背影。那年冬天传来消息，三老爷被人以盗窃罪，挑断脚筋扔在荒郊，最终冻死在异乡的寒夜里。

消息传来时，四合院里黄岭树正落着叶子，一片一片，像是无声的祭奠，铺满了整个院子。

最让人唏嘘的是四老爷。他本是个憨厚人，却偏偏要去做精明的营生。家道中落像缓慢的漏船，起初不觉，待到惊醒时已是水漫金山。家中生活十分困难，那个雾蒙蒙的清晨，他抱着未满周岁的三儿走向泡桐岩，丢在富加到镇金必经之路边，孩子的啼哭声让他的心头剧烈疼痛。芦苇丛在风中沙沙作响，他蜷缩其中，看着过路的行人抱起孩子，那一刻他咬破的嘴唇渗出的血，比初升的朝阳还要鲜艳。幺儿从此再无音讯，成了四老爷心头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从解放后划成份来看，长房中农，二三房贫农，四房雇农。就人口繁衍来看，一三房只有独丁，二四房各生三子。这些无室的数字背后，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时代浪潮中的浮沉。

这座四合院见证的不仅是家族的兴衰，还有时代的洪流。二十世纪初，有位大人物欲将"母亲"葬到鸭池，提前在宋家坝河对面，高坡山腰扩修一条便道。这本是为了一次性的使用，却意外为乡民赶集带来了长久的方便。可谁曾想，这条便利乡邻的路，日后竟成了灾祸的引线。

解放战争时期，有支队伍在此经过，山顶上有调皮娃娃甩下许多石骨。军队虽只有受伤而无死亡，但国军迁怒于宋家坝。后来派一营人以抓壮丁进行报复，在宋家庵、踏瑞桥、宋家桥、高堰埂架上机枪。再派人从坝顶山边开始扫荡，周边被龙水河圈住，形成插翅难逃之势。

爷爷回忆时，手指总会无意识地抚摸腰间，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被麻绳捆绑的刺痛。当时坝上多数人挤进乡长大院，部队不敢进入，他和一些人藏在红苕沟里，听着刺刀划开豌豆藤的唰唰声。直到那个士兵与他四目相对，在生死一念间，人性的光芒照亮了黑暗的沟壑。那个军人会意又将豌豆藤复转来，并高声喊："没有人，撤！"

过了一会，苕土静下来，爷爷翻身起立，终被官兵发现。他便成了一营人唯一收获，五花大绑送去县衙。

家人急得团团转，找时任乡长的二祖爷商量。经分析，太祖娘姓杨，与县团总杨栋材是本家同村。经乡长出面交涉，爷爷被放回。这个看似寻常的姻亲关系，在危急时刻成了救命稻草，让人不得不相信，在这片土地上，人情世故早就像根系般深植于每寸土壤。

老房子世字辈七弟兄，只有四人读过书，父亲算成绩最好的一个。与门前那对桅杆相比，没有出过名人，四爸官职最高——大队会计。证实遗传中存在变异。父亲上有两姐下有一妹，家中独苗倍受宠爱，骄生惯养脾气倔犟。

十岁那年向爷爷要钱，遭拒后不慎将爷爷推到葫豆地里，那干硬的土块刺痛了爷爷肋骨。族长得知严加训斥："你娃犯了孝子案，等清明节看我当族人面怎样收拾你。"

父亲从小就受到灌输，不孝子按族规将被活埋。他未告诉家人，未带盘缠衣物，跋腿向南漫无目的奔跑。离开老房子，离开学堂，一去就是十年。现在想来，那个倔强的少年在夜色中跋腿南行时，该是怎样的恐惧与绝望？他的背影消融在夜色里，像一滴墨水滴进水中，瞬间就被黑暗吞没。

到四眼桥（资中法轮）时，饿得精疲力竭眼冒金星。去一草蓬檐口触地处，讨水喝，发现这里是个土陶窑。师傅看他怪可怜，收为徒弟，还有个目的好跟年龄相仿的兒子打个伴。在学徒期间，师傅只管饭不管工资。土陶窑成了他人生第一个避风港，窑火映红的脸庞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三年的学徒生涯，他把所有的思乡之情都揉进了陶土里，那些旋转的陶坯上，是否也镌刻着他无处安放的青春？

三年后的一天，师傅发话："徒弟，你可以出师了，过了明天开始给你记算工资。明天我要去镇上卖货，你两弟兄自己做饭。特别注意窑蓬矮，别失火。"殊不知遇到哪晓得，真的失了火。风接火势，火助风威，瞬间烧得精光。两人呆立良久，父亲回过神来，马上向北方逃跑。命运再次跟他开了个残酷的玩笑——那场莫名燃起的大火，不仅烧光了窑棚，也烧掉了他刚刚建立的安稳生活。

中途经过高坡时，向宋家坝望去，看到熟悉的老房子还在。清澈河水在流，芦花在开。想到家中双老过得怎样？悲从中来，泪流满面。又想到孝子案尚未了结，有家难回，还是扭头再奔渺茫的前程。那种近在咫尺却不得归的痛楚，让这个十三岁的少年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乡愁。

到猫猫沟时，正值中午，饥渴难耐，去路边古井找水喝。喝饱水后在洗衣石板上稍息。正为路费而焦头烂额时，眼光一亮，石板上有两个银元，他抓紧银元赶快离开。

猫猫沟古井边石板上，那被洗衣人忘掉的两个银元，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是命运终于对这个漂泊者露出的一点怜悯。

听说二峨山北面有个窑子坝（双流太平镇），望文生义，那里肯定好找工作。到此打听，好心人说："这里不缺人，你可去琉璃厂试试。"几个老板听说他是熟手，争相留他。终于安顿下来，直到二十岁时才回家完婚。婚后仍然回琉璃厂上班。

1949年，他再次途经猫猫沟时，发现田边有只翻着白肚子的青蛙，心想今天要倒霉。过了玛虎瑙山口，追上行动散慢的胡宗南垮杆队伍。自投罗网被强行抓住当挑夫，夜驻窑子坝，军民看坝坝电影。散场趁混乱时，父亲顺利跑脱又回到琉璃厂。这最后一次的历险，更像是时代给他上的一堂生动的课——在历史的洪流里，每个人都是随波逐流的叶子，能抓住一片浮木已是万幸。

我知道，当最后记得这些故事的人也离去时，这座四合院就真的老了。但只要还有人在某个黄昏，对着这些断壁残垣驻足凝望，那些被时光尘封的往事，就会在风中再次苏醒。

这虽说是平民百姓的经历，也是历史的一部分，也是时代的缩影。每一个普通人的生命轨迹，都是时代洪流中的一滴水，折射着整个天空的光影。那是不是永字辈的四兄弟，还在争论着谁的故事更值得被记住？而那些散落在岁月长河里的悲欢离合，终究都化作了四合院里说不尽、道不完的故事，在每一个起风的夜晚，轻轻叩响着记忆的门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