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上残卷照平生

星原

站在越王楼上，涪江水如一条碧色绸带在脚下奔流，风里带着水汽的清润，遥遥望向东北方黄海深处的广鹿岛——那片海域在记忆里总是蒙着一层春阳的暖光，连同老铁山半山腰、营房后面那条水泥和石头砌成的水渠，一起嵌进了十九岁的年轮里。明天便是9月28日孔子诞辰日，风过林梢时似有千年文脉流转，便借着这篇文字，回望那本《论语批注》与我半生的牵绊，也算作对先贤的一份提前纪念。



那年的广鹿岛，晨光总比营区的起床号醒得早。天刚蒙蒙亮，东方海面还浮着一层薄纱似的雾，我就揣着两本书轻手轻脚溜出营房——一本是翻得卷边的1974版《论语批注》（清理排里的储藏室发现的），封面印着“北京大学哲学系1970级工农兵学员”的字样，边角被海风磨得发毛；另一本是《唐诗八十首》，用津贴在团部军人服务部买的。营房后面的水渠，是爱学习的湖南籍老兵退伍前悄悄指给我的去处，顺着营房后墙绕半坡上去，就能看见那条顺着山势蜿蜒的水渠，渠壁上爬着暗绿色的青苔，渠水清清亮亮，顺着石缝往下渗时，会在石板路上积出小小的水洼。

我总选在渠边一块平整的青石板上坐下，石板被晨露浸得微凉，恰好能驱散海边清晨的潮气。先翻开《论语批注》，指尖顺着书页上自己画的横线往下走——那些横线都划在原文和注释旁，刻意绕开了满纸“复辟”“反动”的批判字句。读“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时，会停下来摸一摸笔记本里夹着的知青证，想起当年和寨山的老乡约好帮他捎城里的药，后来因为赶农活忘了，心里忽然一紧；再读“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便在旁边用铅笔添了句“欠王大爷的药，回城必带”，笔尖划过纸页时，竟觉得比在训练场上握枪还郑重。



读累了《论语》，就换那本《唐诗八十首》。翻到“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抬头正好看见晨雾里的太阳从海面蹦出来，把远处的渔船染成金红色；读到“长风破浪会有时”，又忍不住翻回《论语》里的“君子固穷”，忽然觉得这两句隔着千年，却说着同一件事——都是教人在难里守住心气。有时读得入神，晨露打湿了笔记本的边角，把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的字迹晕开一点，风从渠的那头吹过来，带着海水的咸凉，掀得书页哗啦响，倒像是给这些字句配了段天然的调子。



等营区方向传来炊事班烧火的烟味，就知道该合书了。把两本书往怀里一揣，沿着渠边的小路回跑。石板路带着露水的湿滑，脚步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只有风在耳边追着跑。跑过渠的拐角时，能看见太阳把渠水照得透亮，青苔在水光里泛着嫩绿色；跑过半山腰的矮松时，松针上的露珠会落在后颈，凉得人一激灵，倒让脑子更清醒了。一路跑到营区门口，正好赶上战友们列队出操，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后背的衣服被汗浸湿，贴在身上凉丝丝的，可心里却亮堂得很——像是把《论语》里的踏实、唐诗里的意气，都跟着晨跑的脚步，一步一步踩进了日子里。



有次读“钓而不纲，弋不射宿”，后面的批判说这是“孔老二的伪善面孔”，可我望着远处海面上慢慢收网的渔船，忽然想起知青岁月里，寨山的老农教我们插秧时说的“要留三分空地给庄稼透气，不能赶尽杀绝”。原来不管是捕鱼、种田，还是做人，那份对天地、对他人的体谅，从来都不分什么“阶级”；还有“樊迟学稼”那段，批注骂孔子“鄙视劳动人民”，可我当铁路工时，师傅总说“干一行要专一行，读书也得用心琢磨，不能半吊子”，这不正是“学而时习之”的道理？那会儿的我，还不懂什么叫“逆向阅读”，只知道在水渠边的晨光里，这些被扭曲的文字里，藏着散落在尘埃里的光，而晨跑时的风，正把这些光吹进心里。

后来离开广鹿岛，那两本书跟着我走了大半生。到大巴山下当铁路工，寒夜里裹着棉袄在工棚里读，借着煤油灯的光，把“学而不思则罔”抄在工具包的内侧；“双补”时期挑灯夜战，也是《论语批注》里的注释帮我啃完了古文基础，笔记本里的“少壮不努力”，成了每天熬夜后的座右铭；就连晨跑的习惯，也一路保留了下来——在铁路工棚旁的铁轨边跑过，在锦城校园的香樟树下跑过，后来在芙蓉溪的河堤上跑，脚步起落间，总忍不住想起广鹿岛水渠边的晨光，想起青苔的湿凉、海风的咸，还有书页上晕开的露珠。

再后来考入大学汉语文学堂，捧着杨伯峻的《论语译注》对比着看，才惊觉当年那本《论语批注》里的注释，竟藏着民国学者的考据成果——那些编写者，怕是和我一样，借着批判的名义，偷偷给文化留了条活路。就像冯友兰先生在《三松堂自序》里写的，有些坚守不必说出来，只消在字里行间藏着，总会有人在晨光里、在水渠边，循着字句找到它。

这本《论语批注》跟着我从广鹿岛到锦城，从嘉陵江畔到富乐山，封面磨破了三次，我用胶布粘了又粘，内页里的铅笔批注叠着钢笔批注，连当年晨跑时汗湿的痕迹，都还留在“言必信，行必果”那一页。后来做律师，总想凭着“公正”二字办事，可现实往往不如人意。有次为了一个农民工的欠薪案，跑了十几趟工地，对方老板坐在办公室里跷着二郎腿，叼着烟说“这年头讲诚信吃亏，你一个律师咋这么死脑筋”。那天晚上回家，我翻出这本旧书，指尖摸到“民无信不立”旁边的铅笔印——那是某个清晨在水渠边读罢，随手画的小太阳，笔尖还带着露水的潮气。忽然就想起晨跑时迎着朝阳的滋味，风从耳边吹过，脚步踩在湿滑的石板路上，心里却笃定得很，那份笃定，原来早被当年的晨光和字句，一起种进了心里。

如今我已年过花甲，再读这本《论语批注》，那些批判的段落早已成了历史的注脚，纸页也因岁月变得发黄发脆，可当年在水渠边晨读的心境，却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青苔的微凉透过裤子渗进来，渠水潺潺的声音裹着书页翻动声，晨跑时踩碎的露珠溅在鞋尖，还有读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时，远处海面恰好破开的那道金光。越王楼上的风还在吹，涪江水依旧奔流，遥望东北方的广鹿岛，又念及明天便是孔子诞辰日，忽然明白，有些书、有些道理，就像海边的灯塔，不管迷雾多浓，总能指引人往前走。

当年那本被政治裹挟的书，本是想把经典踩进尘埃里，却不料成了照亮我人生的火种；那条半山腰的水渠，本是营区后不起眼的角落，却成了我十九岁时最珍贵的课堂。人生就像一条水渠，有时会被泥沙堵塞，有时会被风雨冲刷，可只要心里装着那点从晨光里、从字句里汲取的光，就总能找到方向。那本《论语批注》、那本《唐诗八十首》，还有那条水渠边的晨跑，早已不是记忆里的物件与场景，它们是我十九岁时的春阳，是我中年时面对困境的勇气，是我晚年回望人生时，最清晰、最滚烫的坐标。

而在孔子诞辰日到来之际回望这一切，更觉先贤智慧如长河不竭。它从不是高高在上的教条，而是藏在烟火人间的晨光里、水渠边，藏在每个愿意早起读书的清晨，藏在脚步与字句共振的瞬间。纵使历经波折，被曲解、被掩盖，它依旧能穿透岁月的迷雾，滋养每个在晨光里求索的心灵，就像当年广鹿岛的水渠水，清清凉凉，却能润透半生的路。

~2025年9月27日于富乐山下

孔子及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