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国学百部《楚辞》（十一）——【战国】屈原

荣华

怀 沙

【题解】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乃作怀沙之赋，遂自投汨罗以死。”这篇的写作时间大约可以定为投汨罗之前。

怀沙的含义有两种说法：一、怀抱沙石而自沉的意思；二、蒋骥《山带阁注楚辞》认为是怀念长沙。今从第二说。

【原文】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1）。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2］。

眴兮杳杳，孔静幽默［3］。郁结纡轸兮，离慜而长鞠［4］。

抚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5］。刓方以为圜兮，常度未替［6］。

易初卞迪兮，君子所鄙［7］。章画志墨兮，前图未改［8］。

内厚质正兮、大人所盛（9）。巧倕不斫兮，孰察其我在（10）。

玄文处幽兮、矇瞍谓之不章（11）。离娄微睇兮，瞽以为无明（12）。

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13）。

【注释】（1）洁消：水大貌。（2） 汭：水流疾貌。徂：往。（3）楠（shèn）兮：闻一多《楚辞校补》：“眴兮”当作“瞬＇，句末当补兮字。”乳：银、甚、幽默：沉寂无声。（4〕纡：娄辖。轸：悲痛。离：借作“罹”、遭遇。慜（mǐn）：同“愍”，忧患。鞠：音闲。（5）效：验。自抑：自行抑制。（6）剜（wán）：削，刻。圜：同“圆”。常度：正常的法度。替：废。（7）迪：道路。卞迪：即改变常道之意。（8） 章：明。志：记。墨：绳墨，借指法度。前图：初志，原来的打算。〔9〕伪：内心。大人：犹“君子”。盛：赞许。（10）倕（chú）：相传为尧时的巧匠。斫（zhuó）：砍削。拨：弯曲。（11〕玄文：黑色的彩绘。矇瞍：有眼珠而看不见谓矇，有眼无珠称瞍，这里泛指言人。（12）离娄：也称离朱，相传为黄帝时人，视力极强，能于百步之外明察秋毫。（13〕笯（NU）：竹笼。鹜（wù）：野鸭。

【泽文】初夏天暖风和日丽，草木茂盛蓬勃生长。我的心却无限悲哀、急急忙忙奔向南方。

瞻望前途一片茫茫，四周寂静毫无声响。此时我心痛如刀割，遭受贫苦伤痕累累。

扪心自问我的心意，冤枉也要克制自己。要把方的削成圆的，平时的规矩不能变。

要改变当初的理想，正直的人就会看轻。规矩应该明确牢记，前人的法度不能改。

内心忠厚品质端正，会得到圣贤的赞许。巧匠不动他的斧头，怎么知道曲直标准？

黑色花纹放在暗处，盲人说它并不漂亮。离娄看物只替一眼，盲人认为他没眼睛。

把白的与黑的弄混，把上的颠倒作为下。美丽的风凰关进笼，却让鸡鸭到处飞翔。

【原文】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夫惟党人之鄙固兮，羌不知余之所臧［2］。

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3］。

邑犬之群吠兮，吠所怪也。非俊疑杰兮固庸态也（4)。

【注释】〔1〕概：古时斗量米时用以刮平斗斛的木器。〔2〕夫：指示代词，那。惟：思。鄙固：鄙陋顽固。减：善。〔3〕瑾、瑜：均为美玉名。示：给人看。〔4〕非：诽谤。疑：猜忌。

【译文】美玉顽石混在一起，人们以为一模一样。群小多么卑邮顽固，全不了解我的高尚。

我肩负着国家重任，却陷入困境难自救。尽管手握珍宝美玉，穷困中不知献给谁。

村里的群狗在乱叫，它们见到了奇怪事。否定英雄怀疑豪杰，是庸人惯用的伎俩。

【原文】文质疏内兮，众不知余之异采（1）。材朴委积兮，莫知余之所有（2）。

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3］。重华不可逻兮，孰知余之从容（4）？

古固有不并兮，岂知其故也？汤禹久远兮，邈不可慕也。

惩连改忿兮，抑心而自强（5）。离慜而不迁兮，愿志之有象［6]。

进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将暮（7）。舒忧娱哀兮，限之以大故［8］。

乱曰：浩浩沅湘，分流汩兮（9）。修路幽蔽，道远忽兮（10）。

【注释】〔1〕文：指外表。〔2〕朴：没有加工过的原木。〔3〕袭：重叠。〔4〕遌：遇。〔5〕惩连：即止恨。惩，止。〔6〕象：楷模，榜样。〔7〕次：止宿。〔8〕大故：死的委婉说法。〔9〕分：一作“汾”。〔10〕忽：遥远的意思。

【译文】外表疏放语言迟钝，谁知我的才能出众。像栋梁之材空堆积，没人知道我的潜力。

我重视品德求仁义，为人谨慎充实自己。虞舜不能再遇到了，谁又理解我的用意？

自古圣贤生不同时，怎知为什么会这样？商汤夏禹离得太远，远得使我无法思慕。

今后不再怨恨愤怒，克制内心锻炼自己。忧患没有使我变节，愿意成为后人榜样。

快步前进走向北方，太阳西沉暮色苍茫。我要排遣忧愁悲伤，最好的办法是死亡。

尾声：汹涌的沅江和湘江，一日千里各自流淌。漫长的道路险长久，前途遥远而且渺茫。

【原文】曾伤爱哀，永叹喟兮（1）。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

怀质抱情，独无匹兮（2）。伯乐既没，骥焉程号（3）。

民生禀命，各有所错兮（4）。定心广志，余何所畏惧兮。

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5］。

【注释】〔1〕曾：同“增”。爰：哀哭不止。〔2〕情：思想。匹：朱熹以为“正”字之误。〔3〕伯乐：春秋时人，以善相马闻名。程：衡量。〔4〕错：同“措”，安排。〔5〕类：同类。

【译文】伤痕累累无限悲哀，心情让我叹息不尽。社会黑暗没人理解，人心叵测难以评说。

我品质美好多激情，但是谁是我的知音。会相马的伯乐死了，千里马现在谁来评。

人生在世领受天命，各人命运由天注定。安下心来放宽胸襟，没有什么可怕的事。

我知道死不可避免，我对生命舍得抛弃。那光明磊落的前贤，我们将永远在一起。

思美人

【题解】美人，指楚怀王。思美人，思念怀王，希望他能幡然改侮。

【原文】思美人兮，擥涕而伫眙（1］。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诒［2］。

蹇蹇之烦冤兮，陷滞而不发（3］。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达［4］。

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5］。因归鸟而致辞兮，羌迅高而难当〔6〕。

高辛之灵盛兮，遭玄鸟而致诒［7］。欲变节以从俗兮，愧易初而屈志。

独历年而离愍兮，羌冯心犹未化［8］。宁隐闵而寿考兮，何变易之可为［9］！

知前辙之不遂兮，未改此度［10］。车既覆而马颠兮，蹇独怀此异路（11］。

勒骐骥而更驾兮，造父为我操之〔12］。迁逡次而勿驱兮，聊假日以须时（13］。指嶓冢之西隈兮，与纁黄以为期（14］。

【注释】〔1〕擥（lǎn）：同“揽”。擥涕：拭泪。眙：瞪眼直视。〔2〕结：缄，此指写信。〔3〕蹇蹇：直言的样子。发：进发。〔4〕申旦：日日。菀（yùn）：郁结，积滞。〔5〕丰隆：云神。将：送。《诗·邶风·燕燕》：“之子于归，远于将之。”郑玄笺：“将亦送也。”（6）当：遇。（7） 高辛：即帝喾。玄鸟：燕子。诒：通“贻”，指聘礼。〔8）冯心：凭心，愤懑之心。〔9〕隐闵：忍痛。〔10）不遂：不顺利。〔11〕蹇：发语词。（12）造父：周穆王时人，以善于驾车著称。〔13〕迁：延。逡（qūn）次：即“逡巡”，徘徊不前的意思。须时：等待一会儿。〔14〕嶓（bō）冢：山名，在今甘肃天水和礼县之间。隈：边。纁（xūn）：通“曛”，曛黄，犹昏黄，即黄昏。 勒骐骥而更驾兮，造父为我操之。

【译文】美人啊我多么思念，揩干了涕泪久久盼。无人说合道路不畅，要说的话也无法讲。

正直带来烦恼忧伤，愁思无法表达出口。我日日想表明心意，沉闷压抑郁结心头。

想托浮云传情达意，遇到云神不讲情面。想托归鸟送去锦书，它飞得高很难胜任。

帝喾之灵德行美好，遇到玄鸟送去礼品。舍弃廉耻随波逐流，我又不愿心中有愧。

长年孤独遭受忧患，愤懑心情丝毫未减。宁可一生忍受痛苦，怎么能够改变我心。

明知以前很不顺利，但也不愿改变态度。尽管车已翻马倒下，偏走与众不同的路。

又登上千里马的车，能手造父给我赶车。车儿慢慢走不着急，暂时休息等待时机。车子奔向嶓冢西边，直到黄昏才停下来。

【原文】开春发岁兮，白日出之悠悠。吾将荡志而愉乐兮，遵江夏以娱忧（1）。

擥大薄之芳茝兮，搴长洲之宿莽（2）；惜吾不及古之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3］？

解萹薄与杂菜兮，备以为交佩［4］。佩缤纷以缭转兮，遂萎绝而离异〔5］。

吾且儃佪以娱忧兮，观南人之变态（6）。窃快在其中心兮，扬厥凭而不竢〔7］。

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纷郁郁其远蒸兮，满内而外扬。情与质信可保兮，羌居蔽而闻章［8］。

【注释】〔1〕荡志：纵情。娱忧：消忧。〔2〕薄：草木丛生的地方。〔3〕搴（qiān）：拔取。宿莽：香草名。莽，古音“姥”。不及：没有赶上。〔4〕解：采。萹（biān）：萹蓄，亦名萹竹，一年生草本植物。交佩：左右佩带。〔5〕缭转：纠缠。〔6〕南人：指楚国江南一带的人。变态：异状。〔7〕窃快：暗喜。厥：其。竢：等待。〔8〕闻章：名声昭著。

【译文】春天来临一年开始，太阳冉冉从东升起。我要放松尽情娱乐，沿着江夏排遣忧虑。

我采草木中的芳芷，摘下长洲上的宿莽。可惜我没赶上前贤，和谁一同欣赏群芳？

采摘些篇蓄和杂菜，用它们做左右佩带。篇蓄杂菜好看一时，不久就会凋谢枯败。

我在这里徘徊消忧，观赏一下奸人丑态。他们心中暗暗喜悦，装作生气来摆威风。

香花污秽混杂一起，花香总不会被掩盖。缕缕花香远远散发，馥郁香气充满内外。外表本质的确美好，处境虽劣名扬四海。

【原文】令薜荔以为理兮，惮举趾而缘木（1）。因芙蓉以为媒兮，惮蹇裳而濡足（2］。

登高吾不说兮，入下吾不能中。固联形之不服兮，然容与而狐疑（4）。

广遂前画兮，未改此度也(5)。 命则处幽吾将罢兮，惠及自日之未暮也（6］。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7）。

【注释】（1）理：提亲人。〔2〕蹇（qiān）：同“襄”、褰裳，撩起衣襟。濡：沾湿。〔3〕说：同“悦”。［4］形：身。服：用。［5］广遂：全面完成。〔6〕罢：疲。及：趁着。［7〕茕茕：孤独的样子。故：故迹，遗迹。

【译文】想用薜荔去作媒介，又不愿抬脚上树摘。想让荷花前去说合，又不思提下水采。

高攀让我心里不悦，低就也让我心不快。我多年来遭受忧患，愤懑之心未减轻。

还是坚持从前打算，这种态度一直不变。人到黄昏万事皆休，要抓紧白的时光。我孤单地向南走去，彭咸故迹使我思念。

惜往日

【题解】本篇以首句“惜往曰”名篇，从内容上看，可能是屈原最后的作品，创作时估计离他自沉汨罗江不会太久。

【原文】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诗（1）。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2］。

国富强面法立兮，属贞臣而日娭（。秘密事之载心兮，虽过失犹弗治(4)。

心纯庞面不泄兮，遭谗人而嫉之（5］。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澂其然否（6）。

蔽晦君之聪明兮，虚惑误又以欺（7）。弗参验以考实兮，远迁臣面弗思（8］。信谗谀之溷浊兮，盛气志而过之（9）。

【注释】〔1〕曾信：曾经被信任重用。命诏：即诏命，君王所颁布的号令。〔2〕照下：照耀下民。嫌疑：指法度中含糊不清之处。（3）属：付托。贞臣：忠贞之臣。娭（xī）：同“嬉”。〔4〕秘密事：指治国之机密大事。治：治罪。〔5〕纯庞（máng）：纯朴厚道。〔6〕澂：同“澄”。清澂 弄清事实真相。然否：是与不是，对错。〔7〕虚：无中生有。惑：颠倒是非。误：陷害人。〔8〕参验：比较验证。迁：放。〔9〕盛气志：怒也。

【译文】过去曾经深受信任，领受诏令时世清明。遵奉先王教育百姓，法度严密无隙可乘。

国家富强法律制定，忠臣执政天下太平。国家机密放在心里，纵有差错君王包容。

我心纯厚态度严谨，遭到谗佞嫉恨万分。君王听信含怒对我，也不明察是假是真。

谗言蒙蔽君王视听，无中生有以假乱真。君王也不考察核实，下令放逐不念田情。听信了丑恶的谗言，盛气凌人降罪于我。

【原文】何贞臣之无罪兮，被离谤而见尤（1）。惭光景之诚信兮，身幽隐而备之（2）。

临沅湘之玄渊兮，遂自忍而沉流。卒没身而绝名兮，惜壅君之不昭（3］。

君无度而弗察兮，使芳草为薮幽（4］。焉舒情而抽信兮，恬死亡而不聊［5］。独鄣壅而蔽隐兮，使贞臣为无由（6）。

【注释】（1）离：借为“罹”，遭也。尤：责备。（2）光景；光和影，指天日。备：闻一多《楚辞校补》：“备字无义，疑当为避，声之误也。避谓避光景，有惭于光景，故欲避之而隐身于玄渊之中也。”〔3〕壅君：犹言昏君。不昭：不明。〔4〕无度：心中无分寸。为：于。薮（sǒu）幽：大泽深幽处。［5）焉：何。抽信：陈述忠诚。恬：安然。不聊：不苟且偷生。［6〕无由：无从。

【译文】为什么忠臣没犯罪，却要被诽谤受责罚。真惭愧啊光影不离，隐居暗处感受不到。

面对沅江湘江渊底，想要忍受艰苦投江。最终命断名声断绝，可惜君王仍受蒙蔽。

君王没分寸不明察，竟让杂草埋没香草。到哪能够抒发真情？安然死去不愿偷生。只是君王还受蒙蔽，任用忠臣已不可能。

【原文】闻百里之为虏兮，伊尹烹于庖厨（1）。吕望屠于朝歌兮，宁戚歌而饭牛（2）。不逢汤武与桓缪兮，世孰云而知之（3）

吴信谗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后忧（4］。介子忠而立枯兮，文君寤而追求（5）。封介山而为之禁兮，报大德之优游（6）。思久故之亲身兮，因缟素而哭之（7）。

或忠信而死节兮，或地谩而不疑［8］。弗省察而按实兮，听谗人之虚辞。芳与泽其杂糅兮，孰申旦而别之。

【注释】〔1〕百里：即百里奚，春秋时虞国的大夫，后被晋献公所俘，作为献公女儿的陪嫁奴隶送给秦穆公。百里奚中途逃走，被楚国守边的人捉住，秦穆公知其是贤才，用五张羊皮把他赎回，任为大夫。后百里奚助秦穆公成就了霸业。伊尹：原为有莘氏的陪嫁奴隶，曾做过厨子，后任商汤的相，助汤政灭夏桀。〔2〕吕望：即吕尚，本姓姜，因先代封于吕遂取以为氏。传说他于未发迹时，曾在朝歌当屠夫，晚年钓于渭水之滨，得文王重用，后助武王灭商。宁戚：春秋时卫国人。家贫，为人挽车，至齐，夜于车下喂牛，扣牛角而歌，齐桓公闻而异之，拜为上卿，后迁国相。〔3〕桓：指齐桓公。缪：同“穆”，指秦穆公。云：句中语助词。〔4〕吴：指吴王夫差。弗味：不能体味辨别。子胥：即伍子胥，名员，吴国贤臣。吴王夫差不纳伍子胥灭越的忠言，反听信了太宰伯嚭的谗言，逼他自杀。不久吴竟亡于越。〔5〕立枯：指抱树站着被烧死。文君：即晋文公。〔6〕禁：封山。优游：言德之大。介子推在晋文公逃亡中，曾割股给文公吃，故称介子推有“大德”。〔7〕久故：老朋友。亲身：指介子推割股事。〔8〕地谩（dànmán）：欺诈。地，通“诞”。

【译文】百里奚曾当过俘虏，伊尹烹调做过司厨。姜尚在朝歌当屠户，宁戚边喂牛边唱歌。不遇汤武齐桓秦穆，谁能了解他们长处。

吴王轻易听信谗言，伍胥死后忧患到来。介子推却被火烧死，晋文公觉悟已太迟。绵山改名禁止打柴，为报大恩晋文优待。多年上下患难与共，穿着丧服涕泪横流。

有的人因忠诚而死，有的人因欺诈做官。不去调查尊重事实，专听谗人说的假话。香臭不分混杂一起，谁能清清楚楚分辨。

【原文】何芳草之早夭兮，微霜降而下戒（1）。谅聪不明而蔽壅兮，使谗谀而日得（2］。

自前世之嫉贤兮，谓蕙若其不可佩［3］。妒佳冶之芬芳兮，要母姣而自好（4）。虽有西施之美容兮，谗妒人以自代。

愿陈情以白行兮，得罪过之不意。情冤见之日明兮，如列宿之错置（5）。

乘骐骥而驰骋兮，无辔衔而自载“。乘氾滑以下流兮，无舟楫而自备[7]。背法度而心治兮，辟与此其无异（8］。

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9]。不毕辞而赴渊兮，惜壅君之不识！

【注释】［1）下：一本作“不”，译文从之。［2〕谅：诚，实在。〔3〕蕙（huì）若：蕙草和杜若，均为香草。〔4〕佳冶：美丽。蓦（mó）母：蒆，同“嫫”，古代丑妇，传为黄帝次妃。自好自以为美好。〔5〕列宿：列星，众星。错置：陈列。〔6〕衔：勒马口的马嚼子。此言谓空手驶马。［7〕氾：同“泛”。泭（fǔ）：同“桴”，竹木筏。舟：朱熹：“舟字疑当作维。”绳子。〔8〕心治：凭主观意志治理国家。辟：通“譬”。〔9〕溘：忽然。

【译文】为何香草过早凋零，微霜下降未曾提防。君王耳目深受蒙蔽，使馋人者意洋洋。

自古贤人总受嫉恨，还说香草不可佩戴。是嫉妒美人的芬芳，丑妇搔首作姿态。纵有西施美好容貌，谗妒的人也会挤掉。

我想自我表明心意，得到罪过实在意外。我的冤情日益分明，就像星晰可见。

想骑骏马纵横驰骋，没有缰绳只能用手。想乘木筏顺流远航，没有船已安排。违背法度听任心意，就和前例同样荒谬。

宁可死去魂魄离散，担心再次遭到祸殃。话未说完就要投江，糊涂君.懂我心

桔 颂

【题解】本篇从内容和风格上看，应是屈原早年的作品。屈原通过对桔树的高贵品质的赞颂，表现了自己的人格。这首诗把咏物和抒情紧密结合，对后来的咏物诗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原文】后皇嘉树，桔徕服兮（1）。受命不迁，生南国兮［2］。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3］。曾枝剡棘，圆果抟兮［4］。青黄杂糅，文章烂兮［5］。精色内白，类可任兮［6）。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7］。

【注释】〔1〕后：后土。皇：皇天。后皇：地天的代称。徕：同“来”。服：习服。〔2〕受命：受自然之命，即天性。〔3〕素荣：白花。〔4〕曾：通“增”。曾枝：犹繁枝。剡：尖利。棘：刺。抟（tuán）：同“团”，圆圆的。〔5〕文章：花纹。〔6〕精色：色彩鲜明。类可任兮：一本作“类任道兮”。〔7〕纷缊：茂密。宜修：美好。姱（kuā）：美好。

【译文】天地间最美的树，是桔树习服水土。天生习性不能移，只长在南国荆楚。

根深坚牢难迁移，因为它心志专一。碧绿叶子白花朵，缤纷一片令人喜。

枝条繁密刺儿尖，圆圆果实真饱满。绿中透出点点黄，色彩真是太斑烂。

鲜艳的外表内纯洁，如同那贤人志士。橘香浓郁修饰得体，生得又美好无比。

【原文】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1）。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2）。

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3）。秉德无私，参天地兮（4）。

【注释】（1）廓：指胸襟豁达。〔2〕苏世：醒世。横：横渡。流：顺流。〔3〕闭心：就是不思外欲的意思。〔4〕参：合。

【译文】叹你自幼的志气，就与众人不相同。卓然独立从不变，怎不本人教文喜根深坚固难迁徙，心胸坦荡有理想。你清醒地在世上，绝求横渡不裙俗绝私欲谨慎自守，自始至终不犯错。坚守美德不徧私，为人高尚配天地

【原文】愿岁并谢，与长友兮（1）。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2）。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象兮（3）。

【注释】〔1〕并谢：共死。〔2〕淑：善。离：通“丽”。淫：放纵，过分。理纹理。〔3〕伯夷：殷末人，因反对武王灭殷，坚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

【译文】愿与日月共生死，长结友谊不离弃。至善至美不过分，枝干坚直有纹理。

虽然年纪不太大，却可作人的老师。你的品行像伯夷，做榜样供人学习。

悲回风

【题解】本篇以首句名篇，回风就是旋风。

【原文】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物有微而陨性兮，声有隐而先倡（1）。

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2］。万变其情岂可盖兮，孰虚伪之可长（3）？

鸟兽鸣以号群兮，草苴比而不芳［4］。鱼葺鳞以自别兮，蛟龙隐其文章［5］。

故荼荠不同亩兮，兰茝幽而独芳［6］；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统世以自贶［7］。

眇远志之所及兮，怜浮云之相羊［8］。介眇志之所惑兮，窃赋诗之所明［9］。

惟佳人之独怀兮，折若椒以自处［10］。曾歔欷之嗟嗟兮，独隐伏而思虑（11］。

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12］。

寤从容以周流兮，聊逍遥以自恃［13］。伤太息之愍怜兮，气於邑而不可止〔14］。

轧思心以为镶兮，编愁苦以为膺［15］。折若木以蔽光兮，随飘风之所仍（16］。

【注释】〔1〕物：指蕙草。性：通“生”。声：指秋风。〔2〕造思：思念。暨：与。介：节操。〔3〕盖：掩盖，藏。（4）苴（chá）：枯草。比：靠近。（5）葺：整治。文章：文采，指蛟龙的鳞甲。（6）茶：苦菜。荠：甜菜。（7）都 美好。更：经历。统世 世代。贶（kuòng）：通“况”、善。自贶：犹自许。［8〕眇：高远的样子。相羊：同“徜徉”，这里形容白云飘浮不定。（9）介眇志：高远的志向。〔10〕惟：思。（11）曾：同“增”。〔12〕掩：留的意思。不去：不能去怀。（13〕周流：四处游荡。自恃：自娱，自我排遣。〔14〕於邑：同“郁悒”，气闷。 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迹。〔15〕乣：同“纠”。纕：佩带。膺：胸，这里指护胸的内衣。〔16〕仍：因，循。

【译文】悲叹旋风撕卷蕙草，我心头郁结心忧伤。蕙草柔弱易被摧残，秋风无形影响巨大。

为何总是思慕彭咸，他的高尚令人难忘。千变万化难掩真相，虚情假意怎能长久？

鸟兽鸣叫唤来同伴，鲜草靠近枯草变枯。鱼儿鼓鳞炫示自己，蛟龙潜底隐藏美丽。

茶与荠从不种一起，深山兰芷独具芳香。佳人才能永葆美好，怡然自得永世流传。

我的志向那么远大，可惜像白云在天上。我的志向不被理解，我只好赋诗表内心。

我孤独幽怨的情怀啊，折杜若和椒枝陪自己。一次次地长吁短叹啊，人虽隐居可思虑难息。

我伤心的眼泪不停流，彻夜不眠愁思如缕。漫漫长夜终于熬过了，心中哀愁依然停留。

我还是动身去游荡吧，姑且逍遥自解愁绪。悲伤叹息我的不幸啊，满怀的苦闷难舒解。

满心愁思结成佩带，满怀愁苦编成内衣。折一支若木遮阳光，任随旋风把我吹去。

【原文】存仿佛而不见兮，心踊跃其若汤（1）。抚珮衽以案志分，超惘惘而遂行（2）。

岁智智其若颓兮，时亦冉冉而将至（33。薠蘅槁而节离兮，芳以歇而不比（4）。

怜思心之不可惩兮，证此言之不可聊（3）。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

孤子唫而拉泪兮，放子出而不还（6）。孰能思而不隐兮，照彭咸之所闻（7）。

登石峦以远望兮，路眇眇之默默。入景响之无应兮，闻省想而不可得［8］。

愁郁郁之无快兮，居戚戚而不可解（9］。心鞿羁而不开兮，气缭转而自缔（10）。

【注释】（1）仿佛：看不真切。汤：滚开的水。（2）衽：衣襟。案：按捺。超：借作“怊”，失意的样子。惘惘：若有所失的样子。〔3〕智督 同“忽忽”，迅。时：指生命的时限。〔4〕薠（fán）、蘅（héng）：均为香草名。节离：茎节断折。不比：不聚在一起，即飘零离散。［5〕惩：止。聊：赖。〔6〕唫：古“吟”字，呻吟。抆：拭。放子：被逐出的人。〔7〕隐：心痛。闻：名声。一说闻乃闲字之误。闲：法则，规范。〔8〕景：同“影”。省：目察。〔9〕居：闻一多《楚辞校补》“疑居为思之误”，译文从之。鞿（jī）羁：马缰绳，这里指受约束。〔10〕缭转：缠绕。缔：结

【译文】眼前模糊看不清楚，心像沸水一样跳荡。整一整衣裳稳稳神，恍惚茫然地往前走。

岁月匆匆时间流逝，我的生命也到尽头。芳草枯萎枝叶飘零，花朵凋谢香气尽收。

我的愁思永远不止，我的表白无济于事。我宁愿死去漂泊啊，也不忍心中这样苦。

像孤儿呻吟擦眼泪，我像弃儿不得回去。谁能想起心里不痛，我决心走彭减的路。

登上高山向远望啊，漫漫长路死气沉沉。进入无影响的境界，视听思考都不可能。

只有愁苦没有欢乐，满心愁苦解决不了。心被束缚不得舒展，像用绳索把它相紧。

【原文】冯昆仑以澂雾兮，隐峧山以清江（1］。惮涌湍之磕磕兮，听波声之洶洶［2］。

纷容容之无经兮，罔芒芒之无纪〔3］。轧洋洋之无从兮，驰委移之焉止［4］。

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遥遥其左右［5］。氾潏潏其前后兮，伴张弛之信期［6］。

【注释】〔1〕冯：同“凭”。隐：凭依。峧：同“岷”。岐山：岷山。〔2〕磕磕：水石相击声。〔3〕容容：同“溶溶”，动乱的样子。无经：无经纬的省文。南北称经，东西称纬。芒芒：同“茫茫”。无纪：没有条理。〔4〕轧：指波涛相撞击。无从：漫无所从。委移：同“逶迤”，水流宛曲的样子。〔5〕漂：同“飘”。〔6〕潏（jué）：水涌出的样子。张弛：涨落的意思。信期：潮汐有一定规律，涨落有时。

【译文】背靠昆仑俯瞰云雾，依凭岷山俯视江水。急流击石令人惊心，涛声不绝震响耳畔。

江水横流纷乱无序，茫茫江水汪洋一片。波涛滚滚不知去哪，弯弯曲曲尽头在哪。

浪涛翻滚忽上忽下，或左或右两边翻腾。前浪刚起又来后浪，伴随潮汐同涨同落。

【原文】穆眇眇之无垠兮，莽芒芒之无仪（1］。声有隐而相感兮，物有纯而不可为（2）。

藐蔓蔓之不可量兮，缥绵绵之不可纡［3］。愁悄悄之常悲兮，翩冥冥之不可娱（4］。凌大波而流风兮，托彭咸之所居［5］。

上高岩之峭岸兮，处雌蜺之标颠［6］。据青冥而摅虹兮，遂絛忽而扪天〔7〕。

吸湛露之浮源兮，漱凝霜之雰雰［8］。依风穴以自息兮，忽倾寤以婵媛［9］。

【注释】［1〕穆：静。垠：边际。芒芒：同“茫茫”。仪：形〔2〕声：指秋声。感：感应。纯：纯真的本性。〔3〕藐：通“邈”，遥远。缥：缥缈。纡：系结。〔4〕悄悄：忧愁的样子。翩：指神思飞翔。〔5〕流风：顺风漂流。〔6〕雌蜺：虹蜺常有二环，内环色艳，称虹，谓之雄性；外环色淡，称蜺，古人谓之雌性。〔7〕青冥：青天。摅（shū）：抒。儵：“倏”的异体字。扪：摸。［8］浮源：一本“源”作“凉”，姜亮夫认为二者皆不可通，疑源为浮之误，浮浮与下文相对。浮浮，露水浓重的样子。漱：漱口。雰：霜浓重的样子。（9） 风穴：神话中风之出处。倾寤：转身醒来。婵媛：情思绵绵。

【译文】宇宙渺茫无边无际，苍茫空荡无象无形。秋声虽小草木听到，蕙草纯真难抵秋风。

世事茫茫不可预料，愁思不断缥缈绵长。愁满心怀使我悲苦，暗中起舞也难欢畅。驾着波涛顺水漂流，去彭咸居住的地方。

我登上高山峭壁啊，坐在五彩的虹霓之上。我在天空吐气成虹，突然挥手抚摸青天。

我吸饮的甘露多凉爽，又漱着片片的霜花。我在风穴旁休息啊，忽然醒来又发愁怨。

【原文】观炎气之相仍兮，窥烟液之所积（1）。悲霜雪之俱下兮，听潮水之相击。

借光景以往来兮，施黄棘之枉策［2］。求介子之所存兮，见伯夷之放迹［3］。心调度而弗去兮，刻著志之无适［4〕。

曰：吾怨往昔之所冀兮，悼来者之愁愁（5）。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6］。

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迹（7］。骤谏君而不听兮，任重石之何益！

【注释】〔1〕炎气：夏天江河上面腾起的水蒸气。相仍：接续不断。烟液：指蒸气凝结的水珠。〔2〕光景：王逸《章句》：“神光电景”。黄棘：神话中木名。枉策：弯曲的马鞭。〔3〕介子：介子推。所存：指介子推的隐居之处。放迹：隐居的遗迹。〔4〕调度：犹言考虑、思忖。刻著志：犹言下决心。适：往。〔5〕曰：当是乱曰的省文。悐：同“惕”，忧惧。〔6〕子胥：传说伍子胥死后，吴王夫差使人把尸体投入大江，遂化为海神。〔7〕申徒：申徒狄，殷末贤臣，谏纣王不听，怀石自沉。抗行：高行。

【译文】炎夏水气不断循环，凝聚成雨露和云烟。悲叹霜雪飘落大地，潮水撞击响在耳边。

驾着神光上下往来，黄棘神木当成马鞭。寻求介子推的居处，发现了伯夷的遗址。心里思忖不忍离开，下定决心不去别处。

［尾声］怨恨以往理想破灭，痛惜后来无辜受惊。愿随江淮漂流入海，追随子胥了结心愿。

望见大河中的沙洲，悲哀地想起申徒狄。多次规谏君王不听，抱石自沉又有何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