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诗赏析之三十三

岩青草

　　寓居定慧院之东，杂花满山，

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其贵也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

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

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

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

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

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

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

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

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

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

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

寸根千里不易致，衔子飞来定鸿鹄。

天涯沦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

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

这首诗写于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春末，诗人到达黄州已两月有余，为等待眷属到来，暂时寓居在黄州城东南的定慧寺内。正是暮春花木茂盛之际，寺院的东墙外，杂花满山，却有一株海棠，鲜艳夺目，东坡以此海棠自比，写成这自认为平生得意之作的咏海棠诗。

　　海棠，因其花姿潇洒，花开似锦，素有“花中神仙”、 “花尊贵”之称，享有“国艳”之誉。唐明皇曾将沉睡的杨贵妃比作海棠，因此海棠还有“花贵妃”的尊称，东坡誉其为名花，可见实至名归。

将自己比喻为海棠，与他同时期在《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中将自己比喻为孤鸿一样，是他经历了死里逃生、惊心动魄的乌台诗案，对人生深刻反思后的自我认定。尽管被贬蛮荒之地，但其品性依然是高洁的鸿雁、尊贵的海棠，在满坡寒枝、寂寞沙洲中孤标傲世；在荒山杂芜中独树一帜。

　　诗的开篇“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以“瘴”字形容长江之南山林间湿热蒸郁之气，“蕃”茂密旺盛。这一句写出了黄州的自然环境，溽热湿润，草木繁茂。“名花”正是指海棠，素常皇家园林会以玉兰、海棠、牡丹、桂花相配植，形成“玉棠富贵”的意境，而眼前的海棠，孤独地存活在杂花、野草之中。

尽管如此， “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 ”高贵的海棠，依然以自己出众的姿色，令漫山的桃李相形见绌。这两联，似乎正是东坡自身的写照，曾经名动京城的天之骄子，如今虽流落蛮荒，但人物本身的气质，依然光彩照人，非同凡响。

对此变故，作者的思索是“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深谷。”这一联作者从积极的方面去思考乌台诗案的后果，四年后的元丰七年（关于1084年）当他将离开黄州，改汝州安置时，写下了《安国寺记》，文中写道：“元丰二年十二月，余自吴兴守得罪，上不忍诛，以为黄州团练副使，使思过而自新焉。”他乐观豁达地认为此次遭劫只是人生的一次磨砥，是上天令自己对以往有所反思。诗中的“佳人”、“空谷”化用了杜甫《佳人》诗：“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的诗意。

　　诗篇的以下四联，作者浓墨重彩描写这沦落荒山野地的海棠。

“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海棠天生丽质，煜煜生辉不需要用豪华的花盆来装点，美轮美奂的厅堂来衬托，高贵者，海棠的本性呀！

诗的下联“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上句写海棠花瓣鲜艳、红润如少女美丽的朱唇，更因美酒半醺，而娇羞脉脉；下句以“翠袖”写海棠花蒂，进而形容整朵海棠如同少女卷起翠绿的衣袖，露出白里透红的小臂，海棠花在作者的笔下，鲜活明丽，生气勃勃。

下一联，作者化身海棠的知己，笔触轻盈地伸向海棠的内心深处。“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 《明皇杂录》中记载，唐玄宗曾把醉中的杨贵妃比作“海棠睡未足”，而眼前的这株海棠不是高堂华屋中的皇家宠妃，而是被造物主遗留在荒山野岭的幽独佳人，东坡反用其意，他说山林浓密雾气重重，遮住了阳光，海棠得以在和风暖日中尽情酣睡，表现海棠内心的安然悠闲，这一联也是东坡有感而发，用意颇深。

刻画海棠的最后一联“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将花蕊蓄雨比喻为因内心凄怆而眼中含泪，明亮的月光下更见海棠如同淑女，亭亭玉立，清秀美好，拟人的笔法，将海棠写活了。据宋朱弁(biàn)（公元1085-1144年，南宋官员、文学家）《风月堂诗话》卷下记载，东坡后来对人吟诵到这一联时，曾说：“此两句乃吾向造化窟中夺将来也。”，可见内心的喜爱。

从第五联开始的六句诗，生动地描画出海棠的丰姿美态，精神品性，被历代所传颂。细细品味这几联诗句，字字是描绘海棠的精到之笔，句句也都隐含着作者的身影，海棠的处境即作者的遭际，海棠风姿是作者的品性；海棠含泪凄怆，是作者内心的悲苦，海棠的月下清淑是作者的沉静豁达。之所以为名句，除了巧夺天工的笔触，更因为所咏之物背后的人物，物我之间的高度融合。

　　诗的下半部分，作者转而直笔写自身，“先生饱食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先生是东坡自称，“饱食无事”、“扪腹散步”概括了初到黄州东坡的生存状态，是对自己虽为“团练副使”却无所事事的调侃。

重要的是下一联“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在拄杖散步中，不问是村民茅舍还是僧庙寺院，只要看到修竹繁茂，就上前敲门欲加欣赏，这是借“修竹”写自己内心的气节、追求坚贞未移。

下一联，作者的笔触又回到海棠“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绝艳”指海棠，面对着海棠的鲜艳美丽，勃勃生机，作者感叹自己的衰老、落魄，满腹的惆怅、遗憾、悲哀竟是难以言表，只剩的潸然泪下。上联访修竹，是内心的坚定与刚强，此联叹海棠，是柔肠寸断，五味杂陈。初到黄州，东坡的心灵挣扎在这深深的矛盾中。

　　久立花前，作者不由得发问“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这偏僻的地方何以独独会有一株海棠，难道是好事之人从遥远的西蜀移植而来吗？

西蜀是东坡故乡，且多植海棠，素有“香海棠国”之称，至此人物与海棠的关系更进一步。

作者断言：“寸根千里不易致，衔子飞来定鸿鹄。”海棠的幼苗是难以从千里之外的西蜀携带而来的，只有鸿鹄才可能衔着海棠的种子飞越千山万水到这江城瘴地落脚生根。 鸿指大雁，而鹄则是天鹅，在汉族的神话传说中，鸿鹄则是白色的凤凰，荒僻之地的海棠更有了神话色彩。

作者借用白居易《琵芭行》“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意，感慨自身与海棠“天涯沦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俱可念”，俱可感慨之意，作者似对知己一样说与海棠，我和你都远离家乡西蜀，流落异乡在此相会，酸甜苦辣两心知，为此我们该共饮一杯，吟唱这天涯沦落知己相逢的诗篇。

结句“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即为知己，海棠已深印在作者心中，他与海棠相约明天酒醒后还会独自前来，但只怕那时海棠花瓣如雪花落英缤纷，我怎么还忍心用手来触摸你呢。长长的一曲吟罢，却将无限的惆怅与悲哀借海棠留在了天地之间。

　　十四联的七言古诗借物寄慨，一吐胸襟，别出心裁。其吟诵形象鲜明、生动，辞格超逸，与作者心曲相融相会，是东坡生平得意之作。也深得后人好评，清查慎行誉之为“千古佳作”；纪昀也赞曰：“此种真非东坡不能，东坡非一时兴到亦不能。”心领神会之谈呀。

最后还想说一说，序言中的“土人不知贵也。”据林语堂先生在《苏东坡传》中记载：“他（苏东坡）有时芒鞋竹杖而出，雇一小舟，与渔樵为伍，消磨一日的时光。他往往被醉汉东推西搡或粗语相骂，‘自喜渐不为人识。’”正是 “土人不知其贵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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