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谒钓鱼城

随云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秋谒钓鱼城</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8px;">随云</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8px;"></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秋分之后,山城暑气尽褪。循着嘉陵江折向北去,在水声与山影的交汇处,我再一次来钓鱼城凭吊古战场。石阶潮润,苔痕深浅,像是谁在青石上刻下岁月的皱纹。风从江面吹来,携着芦苇的清香,也带来七百年前鼓角争鸣的回声。</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没有献花,也没有焚香,只把一颗心折成素白的纸鸢,系在衣角,随脚步轻轻拍击古城的砖石。行至护国门时,朝阳正斜照着城垛。这门是钓鱼城的咽喉,旁边的几块碑石上均刻着古今名人的题词,诸如“独钓中原”“上帝折鞭处”等,笔力十分雄健。其中,钓鱼城守将余玠的《黄葛晚渡》尤其引人注目。我伸手抚过城砖,指尖触到凹凸不平的凿痕——那是蒙古箭镞留下的印记,也是数十万军民用血肉垒起的屏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城墙上,一道裂缝如泪痕般蜿蜒而下。据说,这是1259年元蒙大军攻城时,回回炮轰击的痕迹。炮石掀起的砖块飞溅如雨,却始终未能跨过这道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站在城头远眺,嘉陵江在此拐出一道急弯,将钓鱼城裹成一座孤岛。七百六十六年前,蒙哥汗或许就站在对岸的山坡上,凝望这座扼住其南下步伐的“弹丸之城”兴叹,而最终他又被守将王坚发射的礌石击中,坠马而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江风掠过,我仿佛听见城墙在低语——那些被史书遗漏的细节:某夜巡城的士兵,将最后一袋米面分给啼哭的孩童;落举的老秀才,用刀笔在墙砖上刻下“宁死不降”四个大字……</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再往前,是练兵校场,如今只剩一块凹形的坪地,四围松柏森然。我站定,闭上眼,风从松针间穿过,竟似有铁甲碰撞、马蹄沓沓。忽闻童声在身后脆响:“妈妈,这里为什么叫钓鱼城?”回头看,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拽着母亲的衣角。年轻的女人俯身,声音轻得像落叶:“因为古时候有个巨人,在这里钓起很多很多的大鱼,救济和保护了一城的人。”孩子点点头笑了,挣脱母亲的手,在空地上跑起来,脚下枯叶嚓嚓,像无数细小的掌声。望着孩儿的背影,忽然鼻酸——原来我们终究需要故事,需要把血与火、忠与叛、生与死,都讲成一条孩子能听懂的“大鱼”。</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山顶上有一块很大的空坝子,是九口锅遗址。九口石制军用锅嵌在岩台上,呈“品”字形排列,锅沿的裂痕像老人脸上的皱纹。这是南宋军民锻造兵器的作坊,也是钓鱼城“以石为城、以铁为骨”的象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七百年前,这里曾炉火通明,铁匠们挥汗如雨,将嘉陵江的铁砂炼成箭镞、刀剑。记得30多年前第一次来钓鱼城时,导游介绍:考古队曾在此地发现未燃尽的木炭和半截铁钳,钳口还夹着一块未成型的箭头——那是一个工匠在战火逼近时,仍坚持完成最后一件兵器的执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九口锅的布局暗合兵法:中央三锅为熔炉,两侧各三锅分铸箭簇与刀刃,最外侧一锅用于淬火。这种工业化般的分工,让钓鱼城在蒙军围困中仍能源源不断制造武器。记得《马可·波罗游记》中有这样的的描述:“合州(钓鱼城)人善铸铁器,其箭可穿三层皮甲。”而今,这些石锅沉默地躺在岩台上,像九只失明的眼睛,见证过人类最暴烈的创造力,也目睹过最悲壮的慈悲。</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秋阳稀薄,把“忠义祠”斑驳的匾额照得特亮,但那“忠”字的字迹却有些剥落,像一道未愈的伤口。祠内香火早冷,唯余几截红烛泪痕,凝成暗红的痂,覆在供案木纹里,覆在钓鱼城几代守将余玠、冉琎、冉璞、王坚、张珏的长生牌位上。我伸手想拂去烛泪,指尖却触到冰凉的空气——原来历史无法拭净,它只在你心里落下新的尘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殿角一隅,空着一方小小的牌位,那是最后一任守将王立的位置,曾经立过,又被撤去,如今只剩一方沉默的木基。王立其人,在史书上,犹如“一根刺”,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钓鱼城志》曾记载:南宋祥兴二年(1279年),钓鱼城已被围困多年,粮草断绝,城内出现“人相食”的惨状。守将王立很是无奈。降,是背叛朝廷;不降,是被屠城。王立权衡再三,最终还是以一竿降幡换取了城中十万军民的性命。</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伫立良久,我想起了《元史·王立传》的那一句话:“立开城降,元军许不杀。”。又想起史书里那些锋利的判词:“卖国”“降将”“汉奸”。史官的笔如刀,可刀下斩得断道德,斩得断人性的挣扎吗?我想得更多的是嘉陵江沿岸的炊烟,是城破前夜,十万军民环立,刀光映着孩子惊恐的眼睛。王立开城,三十余名将领自刎于阶前,血溅丹墀,像一树早凋的红枫。不知道他们的血是否溅进过王立的梦里?他背负骂名,却挽救了十万苍生,换来后世江村的鸡犬相闻。历史的天平上,哪一端更重?我无从称量。江风穿过祠门,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替谁辩解,又像替谁叹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窃以为,历史从来都不只是胜者的丰碑,也是败者的墓志铭。南宋的灭亡是必然,就像秋天的落叶无法拒绝大地的召唤;民族融合是大势,就像江水终将汇入海洋。王立的降幡,或许只是历史巨轮转向时溅起的一朵浪花——它不够壮烈,却足够真实。</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步出忠义祠,总感觉身后的的烛火忽明忽暗,像未说完的偈语。王立的牌位虽然被当时的官方移除,但民间依然为其树碑立传。他的故事仍在民间广为流传:有人说他晚年隐居山林,每日为死去的将士烧纸;有人说他临终前反复念叨“十万生灵”四个字,直到喉间涌出鲜血。原来,所谓英雄,并不只是被供在神坛上的偶像,也有在绝望中选择慈悲的凡人。</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日影西斜,循原路下山。石阶尽头,一块新碑立于崖侧,刻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字样。碑座堆着几束野菊,花瓣被风吹得零落,像无人认领的祭礼。我俯身拾起一朵,夹在笔记本里。它终将干枯,但此刻的橘黄色,足以在日后某个暗夜里,替我点亮一小瓣火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回头再看,钓鱼城已隐入暮霭,只剩一抹暗红的轮廓,像一截熄而未熄的炭火。我摸摸衣角,那颗心形的纸鸢还在,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仿佛随时会挣脱线绳,飞向更远的夜空。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此刻,我似乎明白:所谓凭吊,并非为古人定谳,而是把自己放进历史的罅隙,让心跳与古人的心跳在同一频率里错拍,再带着新的裂隙回到尘世。至于王立,至于余玠、王坚,至于那三十名自刎的将士,他们早已化作山城的一部分——化作砖缝里的野菊,化作江心的漩涡,化作船夫号子里一个拖得老长的尾音。他们不再需要一个统一的答案,只需要被记得。被反复地、犹豫地、疼痛地记得。</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2025.09.27.</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