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

啄木鸟——6503013

九天的探金之旅，终于如愿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对同行者来说，这是一次有功利目的的探金活动，期望有所斩获一一挣得盆满钵满；对我而言，这是一次户外，一次远足，一次圆梦，一次与大地万物的亲密接触，与山川沟壑的无间对话。 过久了紫陌红尘里市声嚣嚣的生活，去山里过一段与世隔绝的日子，尽管简陋而粗砺，每日粗茶淡饭，亦是一种体验，一种返朴归真，是“久居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内心世界盈满了久违的喜悦和快乐。我们的祖先，结绳记事时，刀耕，渔猎，也曾度过这样的日子。 九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相对于无涯且无始无终的时光之河，这九天，只是弹指一挥间。 这是我金盆洗手，将探金器束之高阁，停歇了两年之后，与昔日的金友相约，再一次来到了这里的万千大山之中。这是一次自发的探金活动，也是一场我个人的修行。成佛无须菩提叶，梧桐树下亦参禅。我在阅读山河大地这部宏篇巨著的同时，也在一如既往地观天地，见众生，寻自己。 这段日子，同来的每个人，都将自己彻底隐匿了起来，隐身于万千大山的褶皱里，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具体方位和身在何处。因为手机无信号无网络，我们自然而然地与外界完全失去了联系。我们不再痴迷于微信和短视频构筑的世界，彻底更换了一种生存方式。地堡老人普京发动的侵乌战争，中东纷乱的杀伐与炮火，美国总统特朗普的“特立独行”，泰柬两国的突然交恶……这些如潮水般涌来的讯息戛然而止一一停更了，不再有任何新的消息。这个被纷乱无序且五花八门的媒体引流的世界，完全置于了盲盒之中，突然沉寂了下来。 这段日子，我们自己动手，捡柴，生火，做饭，天天夜宿荒野。没有长街短巷的灯红酒绿，没有通衢广陌的喧嚣嘈杂，旷世绝尘的寂静里，我们突然变得耳根清净，沉沉的夜里，一梦到天亮。 这段日子，方圆几十里阒无人迹的山野间，晨昏，有了袅袅的炊烟升起，有了一缕人间烟火的气息。 这段日子，我们告别了传统的生活方式，从日升到日落，大多数时间，都背着行囊，沿着黄羊踩踏出的小径，翻山越岭，出没于山谷沟壑间。杂沓的脚步声和寥落的身影，不知惊扰了多少逡巡辽阔疆域的天空霸主一一鹰。对以湛蓝的天空为舞台的鹰而言，我们是撞入者，是一群不速之客；对这片原生态的洪荒大地而言，我们是造访者，是探金人，是攫取者。我们人人手持进口的澳大利亚金农探金器，寻找着亿万年地质变迁过程中矿脉自然崩塌，经长期的风化与洪水搬迁后沉落的沙金。那一粒粒大小不等且金光灿灿的金沙，都是横亘在新疆大地上的天山的遗珍，大地的舍利。我叹服古人的聪明与智慧，凡是有沙金的地方，都曾遗留有他们或深或浅淘金的印记一一半穴式的屋基，或采金的竖井与平洞。我不知他们是怎么知晓这些地方有沙金的。 这段日子，天山俱静，风烟俱寂。夜里，我们躺在各自的帐篷里，鼾声如雷，听不到虫吟，也听不到任何宿鸟的梦呓。 这段日子，无风，也无雨。青山相待，白云相爱；天凉有信，秋月无边。夏天的暑热已经悄然远遁，清梦里，我们不再担心风雨的侵袭与扰攘。 这段日子，我们偶尔会与牧人粗放地散养的一群骆驼不期相遇。无人看护的骆驼，是吃苦耐劳的沙漠之舟，也是一道移动的亮丽风景。它们有着黄褐色的皮毛，高耸的驼峰，健硕厚重的形体，不怒自威，雄风犹在。它们用琥珀样温润而慈和的眼睛陌生而好奇地打量着我们。它们的祖先，曾负重而行，长途跋涉，迎着漫天的风沙与霜雪，驮着香料、茶叶、瓷器、丝绸，频频出现在玉门关外的千年丝绸古道上。叮咚，叮咚，悠悠的驼铃，不知摇落了多少大漠的苍凉与悲怆的落日，摇落了多少东西方商旅的焦虑与落寞。如今，它们已退出了昔日的舞台，退出了辽阔苍茫的大地上运输大军的行列，存在感日渐式微，成了景区里游客体验异域风情的坐骑。不知是幸，还是悲？ 这段日子，我不仅在山中度过了祭先祖祀亡魂的中元节，也度过了中国农耕文化的节气一一白露。这里，尽管缺水少雨，不生长芦苇，只生长一蓬蓬的骆驼刺，稀疏的麻黄，还有叫不出名字的低矮的沙生植物，却并不妨碍我在这一天，在心底轻吟中国最早的诗歌集巜诗经》荟萃的优美诗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佳人，在水一方。”默咏不知何人所写的这些单音节文字，我仍然怦然心动，心底升腾起一缕温婉如水的柔情，脉管里仍流淌着古人浪漫的诗情诗韵。这一天晚上，我躺在帐篷里，透过洞开的纱窗，不仅看到了一场盛大的天文奇观：一轮杏黄月，怎样一步步从东山上冉冉升起，慢慢变红，演绎蜕变成了一枚红月亮，而且又目睹了后半夜天狗食月的月食天象。 这段日子，我的呼吸是自由而畅达的。山野里，没有污染的空气洁净而清新，似乎早已荡尽了我五脏六腑淤积的浊气。在不知不觉中，我已清空了自己，摆脱了世俗的束缚与桎梏，可以没有羁绊地摆渡自己的灵魂，爱吾之所爱，行吾之所想。 这段日子，我偶尔也会独坐山巅，将目光投放的很远，见天地之辽远，山河之壮阔，纵接千古，横游八荒，用自己的心智去感悟：“人生海海，山山而川，不过尔尔。”面对亘古沉默如斯的万千大山，也会发出一声幽幽的怅叹：世事如浮云，来来去去；光阴如白驹之过隙，转瞬即逝…… 山不来见我，我就去见山。想一想，这一次，其实我是来见山的，也是来读山的。在俯仰之间，读她的深藏不露与有容乃大；读它的苍凉与贫瘠，丰盈与厚重；读它的巍峨与峻峭，孤独与沉默；也读“山不让尘，水不辞盈”背后所蕴藏的博大而深刻的哲思与哲理……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人这一生，有时候，需要以假借之名，来一次远行，完成一场心灵之约，来一次心灵之旅。如我辈者，虽为凡夫俗子，天地间的匆匆过客，如蜉蝣，如晨露，渺如微尘，微如草芥，却有一样普世的人文情怀一一敬畏天地，感恩大自然的无私赠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