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深处是年华

岳艺

这二十年来，我生命的气味，大抵是被这桂花腌渍透了。从青涩的青年踱进这校园，到如今鬓角也染了些微霜，我仿佛不是一步步走过来的，而是被这一阵又一阵的、温柔的香风，慢慢地吹送过来的。这香气，是光阴的丝线，将我二十载的悲欢，密密地缝在了这片土地上。

九月的风，还带着夏末的一丝慵懒，却已学会了淘气。它从山坡的那边溜过来，穿过操场上喧腾的呐喊，拂过教学楼光洁的窗台，悄无声息地，便把你整个儿包裹了。那香，不是扑鼻的，而是浸润的。初闻时，只觉得有一丝甜，一丝凉，像夏夜里母亲滴在蒲扇上的薄荷水，清冽冽的。你若站定了，细细地去品，那甜便厚实起来，成了蜜也似的，暖洋洋地漾在胸口。可待你要捉住它时，它又倏地散了，只剩下空气里一丝若有若无的尾巴，引着你去追寻。于是，你不由得会抬起头，向着那几株蓊郁的桂树望去。

那便是了。它们总是那样安安静静地立着，在校门处，或是校园的影子里。平日里，谁又会特意去瞧它们一眼呢？叶子是墨绿绿的，积着些尘，与旁的树木并无二致。可一到这时节，它们便像是忽然被点亮了一般。细看那枝叶间，是千万点碎碎的黄金，是夜空中漏下的疏疏的星子。它们那样小，那样谦卑地簇拥着，几乎要藏进叶丛里去，可那磅礴的、足以占据整个校园的香气，又明明白白地宣告着它们的存在。这光景，总让我想起那些坐在教室后排，平日里默不作声的孩子，可你一读他们的作文，那心底的星辰大海，便哗啦啦地流淌了出来。

我的青春，想来也是这般，藏在这些喧哗而又宁静的日常里了。记得初登讲台的那年，也是这样一个桂花盛开的午后。我捧着崭新的教案，手心里沁着汗，走向我那第一个班级。窗子开着，那香气便和着阳光一道涌进来，落在我有些发颤的声音上，落在孩子们亮晶晶的眼眸里。那时的我，看见的是满树的金黄，嗅到的是未来的憧憬，觉得一切都那般明亮，那般充满希望。而今，我走在同样的路上，香气依旧，心境却已然不同。我更多看到的，是那墨绿的、厚实的叶子，是那经了风霜的、遒劲的枝干。那香气，也不再是浮在面上的甜，而仿佛沉了下去，沉到了岁月的深处，带着一种温润的、慈悲的底蕴。

这香气，是有声音的。它响起的时候，课堂上的琅琅书声便似乎更清亮了些；它响起的时候，黄昏里毕业生的骊歌也仿佛更缠绵了些。我见过多少少年人，在这香气里埋首苦读，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我也见过多少少年人，在这香气里勾肩搭背，说着不着边际的梦想，他们的笑声，脆生生的，像被香气洗过一般。这桂香，像一曲无言的背景音乐，为一代又一代人的青春伴奏。它听过羞涩的告白，也听过懊恼的叹息；它见证过成功的狂喜，也抚慰过失败的泪滴。它什么都记得，却又什么都不说，只是年年如期而至，用那不变的甜香，拥抱一切变迁。

有时在夜阑人静时，我忙完一天的工作，独自穿过校园，月色如水，给桂树描上了一层银边。那时，香气愈发地浓了，却也愈发地幽了。它不再四处流溢，而是沉甸甸地坠下来，落在水泥地上，仿佛能听见清脆的回响。我站在这无边的静与香里，便觉得那二十年的光阴，并非逝去了，而是被这温柔的夜、这慈悲的香，一滴不剩地吸收了进去。我的青春，我学生们的青春，都成了这香气的一部分，成了这校园永恒呼吸的一缕。

忽然便想起宋之问的句子来：“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我们这尘世间的桂树，或许真是月中落下的种子吧。否则，它的香，何以能如此地不着痕迹，又如此地深入人心？它不似牡丹的华贵，玫瑰的浓烈，它只是这样谦和地、持久地香着，香透了每一个寻常的日子，香透了我们这些平凡人，琐碎而又珍贵的年年岁岁。

风又起了，带着凉意。我裹了裹衣裳，从树下走开。走了很远，回过头，那树影已融在暮色里，看不分明了。但那香气，却还在跟着我，丝丝缕缕的，萦绕在衣襟上，不肯散去。

我知道，它是要跟我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