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里的那些人那些事

秋叶

07.宋叔叔

宋叔叔和陈叔叔都是解放后参军入伍的好儿郎，转业后一同被安置在房产局。宋家婶子赵阿姨也是个识文断字的能干人，在单位里做事利落，从不落人后。

两口子育有三女一子，独子小东自幼便是全家的掌上明珠，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小东哥生得高大俊朗，高中毕业便入伍，三年军旅磨出一身英气，归来后被安排到一个体面单位当司机，前途一片光明。

他心里藏着一个人——小雅姐。小雅姐比他小一岁，两个人在一个大院长大，自幼同窗共读，青梅竹马，情意早已在岁月里悄然生根。两家门第相当，亲事顺理成章，三媒六聘，领证拜堂，热热闹闹地办了婚事，成了大院里人人称羡的一对璧人。

婚礼那天，大院里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娶亲的车先绕大院一圈，再折返回来接嫁妆、迎新娘，兜兜转转几回，像是要把整个大院的福气都卷进这场喜事里。宋叔叔和赵阿姨脸上被抹得花里胡哨，笑得合不拢嘴，小东哥的战友们更是闹出不少笑话，逗得满院哄然。按老规矩，新娘三日不得回门，可小雅姐上厕所路过自家门口，一时心软想进去看看，却被母亲郭阿姨远远瞧见，郭阿姨急得直摆手，生怕坏了规矩。

五多那天吃了婆家和娘家两场酒席，酒香肉香混着人声笑语，仿佛整个大院都在为这对新人祝福。谁也没想到，这场热热闹闹的婚礼，竟是日后悲欢离合的起点。

小雅姐是家中最小的女儿，从小被宠着长大，却从不娇气，通情达理，知书识礼。嫁入宋家后，洗衣做饭、刷锅抹灶，样样抢着干，从不喊苦叫累。大院里谁不说她贤惠？谁不夸她懂事？可偏偏天不遂人愿，结婚第二年肚子仍无动静，赵阿姨嘴上不说，心里早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悄悄催小东哥带媳妇去医院检查，小雅姐虽心有不悦，仍顺从前往，结果一切正常。可婆婆不信邪，中药西药轮番上阵，偏方秘方也试了个遍，三年过去，肚子依旧平平如初。赵阿姨坐不住了，家里就这么一个儿子，抱孙子的心愿像块石头压在胸口，话里话外开始带刺，句句戳心。

小雅姐性子倔强，哪受得了这般冷言冷语，只得回娘家偷偷落泪。郭阿姨心疼女儿，可那个年代，女人不育终究是件难堪的事，她也只能劝：“忍一忍，多干活，少顶嘴，日子总能熬过去。”五多每每忆起，总觉心酸——一个女人自己无法生育，内心已经疮百孔，亲人却还雪上加霜，岂不更痛？三年又三年，小雅姐跑遍大小医院，吃尽苦头，身形依旧纤细如少女，毫无孕相。郭阿姨心疼，提议抱养一个孩子，小东哥和小雅姐都点头同意，打算从远方领养。

可赵阿姨却执意要抱养自家亲戚的孩子，说是“血脉相连，养着亲”。小雅姐一听便坚决反对，她不愿让婆家拿“亲缘”二字来束缚自己，更不愿让孩子一出生就背负复杂的家庭纠葛。这一拒，彻底激怒了赵阿姨，言语愈发刻薄，句句如刀。小雅姐本就骄傲，哪堪受此羞辱，一怒之下甩下“离婚”二字，转身回了娘家。小东哥心里万般不舍，可母亲以死相逼，他终究没能挺住，眼睁睁看着挚爱离去。婚离了，小雅姐也搬出了大院，住进财政局家属院，与母亲相依为命。

离婚后的小雅姐将全部心力投入工作，勤勉踏实，很快赢得领导赏识。在父母兄姐的帮衬下，她盖起了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墙砖瓦片，皆是她一点一滴挣来的尊严。此后，无论谁给她介绍对象，她一律回绝。她不再相信爱情，也不愿再把自己的幸福系于他人之身。她变得孤傲清冷，仿佛用一层厚厚的壳将自己裹住，只信金钱，只信自己——因为唯有钱，不会背叛，不会离去。

不知从何时起，小雅姐迷上了彩票。那种高投入、高回报的彩种，像一场诱人的梦。起初她谨慎试探，小投小赚；可一旦尝到甜头，便如飞蛾扑火，将所有积蓄尽数投入，结果血本无归。她不敢告诉家人，整日焦灼如焚，只想翻本，可手中已无资金。就在这绝望之际，她想起自己在单位保管的公款。那一刻，她像一个输红眼的赌徒，理智崩塌，良知失守，伸手挪用了公款，幻想一朝暴富，悄悄填补，神不知鬼不觉。

可命运从不偏袒贪婪之人。她投出的钱如泥牛入海，再无回音。小雅姐彻底慌了，面对即将暴露的真相，她选择了逃避——买了去昆明的车票，躲进大姐家中。可纸终究包不住火，单位很快发现账目异常，人也失踪了。她的父亲陈叔叔，一生清廉正直，早已退休，却因女儿之事被单位领导约谈。老人羞愤交加，血压骤升，当场晕倒，送医抢救。郭阿姨只会痛哭，两个哥哥急忙联系昆明的大姐。大姐得知原委，一边安抚六神无主的妹妹，一边苦口婆心劝她自首。

最终，在大姐的陪伴下，小雅姐回到家乡，向公安机关投案自首。陈叔叔怒不可遏，当众宣布与她断绝父女关系，责令其他子女不得相助。可恨归恨，血浓于水，手足之情岂能真断？错了就是错了，谁也逃不过法律的审判，也逃不过良心的拷问。这或许是一场残酷的成长，只是代价太过沉重。金钱本无罪，有罪的是那颗被欲望吞噬的心，是那在绝境中迷失的自己。

再说小东哥，离婚后在父母安排下另娶了一位年轻姑娘。新媳妇温顺能干，第一年生女，第二年添子，儿女双全，赵阿姨终于如愿以偿，整日笑得合不拢嘴。可小东哥却始终郁郁寡欢，心中念念不忘的，仍是那个曾与他共度青春的小雅姐。他开始酗酒，每逢醉酒便痛哭失声。父母不解，反责他“不知好歹”。终于，那年春节后，他与战友饮酒过量，酒后驾车，失控撞上路边车辆，当场殒命。

宋叔叔和赵阿姨一夜白头，痛失独子，悲恸欲绝；年轻的妻子失去依靠，孤儿寡母，前路茫茫；年幼的孩子尚不懂生死，却已背负一生的缺憾。宋叔叔终未能熬过丧子之痛，同年离世，留下赵阿姨孤身一人，在空荡的老屋里，守着往昔的回忆，度日如年。

五多常常想，若当年小雅姐没有决然离去，若小东哥能为爱再多坚持一刻，若赵阿姨能对儿媳多一分宽容与体谅，那该是何等圆满的一个家！可时光从不回头，人生没有如果。

大院里的那些人，那些事，像一场缓缓落幕的戏，悲欢离合，皆已定局。岁月如河，静静流淌，带走了青春，也带走了太多来不及说出口的原谅与珍惜。大院早已没了痕迹，人也非昨，唯有风过树梢，轻轻诉说着那些被遗忘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