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约架

李恂生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年,我在湖山完小当赤脚教师,那天,早岭班知青邓官赐挑着一担米到学校来了。我从教室里出来,只见他左眼眶红肿,耷拉着脑袋,人像一只被阉割了的公鸡,一担雪白的大米上面尽是些草末,我大吃一惊,忙问:“这是怎么了?”“怎么了?真气人,我被劳改犯打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原来,小邓挑谷到油店街去机米。回来时,走在芙蓉农场长长的堤坝上,有两个人驾着牛车拉着东西晃悠悠地走在前面。坝面只有两米来宽,牛车占在中间位置,小邓几次想绕过去,但牛车作对似的扭来扭去。路远无轻担,小邓气得火冒三丈,骂道:“你个劳改犯!快让开!”“你骂谁?”“骂的就是你!”那两人可能看准小邓是一个人,其中一个从牛车上跳下来,对准小邓就是一挥拳,小邓躲闪不及,一个趔趄,左眼眶重重挨上了一记,箩筐也随之翻了,米撒了一地。趁小邓愣神之时,两人驾着牛车沿着堤坝跑远了。小邓气得狠狠地叫到:“等着,有你们好看的!” “好,我等着!”风中传来得意的怪腔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还得了,劳改犯打知青学生!正好学群从早岭班下来了,我们三人商量对策,我说,告到这两个家伙的连部去,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们湖山大队知青点紧邻芙蓉农场,这个农场原先是劳改农场,后来成为福州军区农建师第二团,1971年6月撤销建设兵团,改为芙蓉农场,但人们习惯上还是叫二团。农场人员组成比较复杂,有复员军人、农业工人,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刑满就业人员,劳改犯。我们分不清楚,总把后二者叫做“劳改犯”,他们畏缩而谦卑,似乎个个是地富反坏、军警宪特、刑事犯罪分子、历史反革命,我们自视高一个阶层,对他们没有好印象。我们知青点曾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约摸三十多岁,自称芙蓉农场的,曾在驻苏联大使馆工作过,他巧舌如簧,把国外的见闻说得天花乱坠,还掏出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说是卢布,作为佐证。几个女生听得如醉如痴,而我们男知青却怕她们上当,毫不客气地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劳改犯”赶走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次,我们同仇敌忾,气愤填膺,怒不可遏,一路经过花屋,走过堤坝,来到二团八连。八连连队营区在一处平缓的山坡上,不是很大,三栋平瓦房,外加食堂和两座仓库,仓库前有两块较宽敞的水泥晒谷场。我们找到连部,两位看似连里领导的中年汉子接待了我们,他们穿着褪色军装,皮肤黝黑,一脸正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们左一句右一句叙说了事情的原委,要求查出这两名涉事的劳改犯。看到小邓脸上伤痕,连里领导答应查找,不过难度很大,一是不知道姓甚名谁,二是出车干活拉东西的,不光是他们连队的,三是还没有收工,无法当面指认。他们说,场里大多数是劳改刑满释放就业人员,不能一概称为“劳改犯”。“要不你们自己找找看。”领导敷衍着说。我们出门向东看去,营区边缘有两横溜干打垒茅草屋,还有散落在菜园地里零星的草棚,挤着上百号劳改、劳教就业人员,他们也有自己的伙房,那里是另一个不同的世界。看来是找不到了,我们只好悻悻离开。不过,我们得到了一个消息:今晚八连要放电影。既然通过组织找不到人,我们就决定利用看电影的时机,认人找人,把那两个该死的家伙痛扁一顿。</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放电影,是当时文化贫瘠时人们生活的一个盛大节日,周围的人们像赶集似的前来观看。入夜,八连水泥晒谷场上里三层外三层,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叽叽喳喳的。我们三人一人扛着一条长板凳,在人缝里穿梭着,貌似找座位,实则让小邓认人。我们都说好了,认出那两家伙上去就给他们一板凳,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像英雄似的,气势能吓得人倒退三步。晃了一圈也没见着人。究竟没有找到,大家长吁一口气:“哼,当缩头乌龟了吧!要是老子碰见他,就一个板凳砸下去,搞他个半死!”“什么玩意儿,还敢欺负到我们知青头上!”我们三个杵在人群边缘,板凳扛在肩上,像阿Q样,漫天吹嘘了起来,似乎是战斗胜利归来的将军,更像是安慰小邓和我们可怜的自尊心。不管怎样,我们精神上取得了巨大胜利,否则这事传开去,知青脸上挂不住呀!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场约架终于落幕,那两个欺负小邓的劳改犯,说不定就坐在哪一排,混在笑声里,得意洋洋。我们所谓的“报仇”,不过是一场在心里演了八百遍的戏,连锣鼓点都响得虚张声势,随晚风消逝。</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细细一想,真能动手打架吗?我们谁心里都在打鼓。小邓、学群二位家庭成分背景复杂,平时说话嗓门都低三分;至于我,在小学当老师,农忙和节假日都回生产队劳动,拼了命表现积极,就为争个“表现良好”的评语,好推荐进城进厂上大学。可现在,这“成分”这“表现”却成了软肋,让我们气短三分——真砸了板凳,后果难以预料。再说骂人“劳改犯”,或者见对方是孤独一人便挥拳相向,都是无能者用欺负弱者的方式,来获得一点可怜的自尊和优越感。我很欣赏这样一句话:“尊重强者是一种欣赏,尊重弱者是一种慈悲,尊重所有人是一种基本的教养。” 可惜矛盾的双方都没有后者。那晚的风再强,也没能把时代造成的内心自私、低俗和懦弱吹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没有找着肇事的劳改犯,或者他们见势不妙躲起来了,导致这一场架没有打成,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呢。</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图片:选自网络,真诚致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音乐:古筝独奏曲《战台风》</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