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连载〗

村夫野老

《闪光的足印》

作者：彭兴衡（村夫野老）

第一章 塔山印记：泥土中的胚芽（1953—1966）

2.新书署名：尊严的启蒙礼

一九五九年秋，新湾小学的旧木门在推拉间吱呀作响，空气里浮荡着新书纸张的微涩清香。那摞簇新却粗糙的课本静置讲台，素朴如冬日田垄，牵动着台下几十双稚嫩而热切的眼睛。涂伯寿老师温煦的目光扫过教室，一场无声的启蒙礼正悄然酝酿——直到一声“彭兴衡！”如惊雷炸响，我跌撞着挤向台前，心跳如擂鼓。

涂老师并未立即递书，而是郑重地从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口袋取出一支英雄牌钢笔。笔尖悬停，墨珠饱满，沙沙声如春蚕啃食桑叶，在书皮上刻下身份的烙印——“彭兴衡”。“彭”字立如塔山之脊，“兴”字舒展如新翻田垄，“衡”字最后一竖勾如石压稳锚。三个字不仅是一个名字，更是一道无形的界碑，深深种进书皮，也种进一个孩童的心里。我抱着这本被庄严署名的书跑回家，胸膛里奔涌着从未有过的滚烫，仿佛揣着一团火。

那团火在踏入家门的瞬间便被母亲敏锐地捕捉。“书是读书人的饭碗，要倍加珍爱！”她斩钉截铁，旋即翻出压箱底的油亮牛皮纸——在那物资紧缺的年代，这纸曾反复包裹过粮票、布票，如今又肩负起保护课本的使命。在昏黄灯光下，她仔细裁开、折角、抚平。书墨之名被棕黄纸妥帖掩藏，可那份被钢笔刻下的印记却在我胸膛里躁动不休。当母亲完成她眼中对书本最周全的庇护时，我却在油灯下抚过牛皮纸覆盖的书皮，指尖能感受到其下墨字的凸起——那是一种无声的召唤。

这份躁动最终凝聚成一次笨拙却坚定的反抗。我拿起父亲的大剪刀，屏住呼吸，在书皮右下角摸索着墨字的脉搏。刀尖小心翼翼剪下去……汗珠爬上额头，直到一个规整的长方形窗口豁然洞开——“彭兴衡”三字重见天光！母亲急得跺脚，“败家子！”的斥责与作势要打的手悬在半空。我却慌忙高举那扇小窗：“妈妈你看！我的名字！亮出来！”母亲的手僵住了。她凑近窗口，目光锁住墨字，怒容如春雪消融。灶火跳跃在她舒展的脸上，她猛地伸出粗糙的大手，翘起拇指对我重重一挑：“好小子！有骨气！这书，就应该有你显赫的名字！”

昏黄的油灯下，母亲的大拇指与书页墨迹完成了一场无声的接力。笔尖落墨是师长的托付与期许，剪开书皮则是稚子对“自我”的第一次主张。这一夜，那扇执意剪开的窗口，洞开了懵懂心灵幽深的曲径：尊严，始于被郑重地看见，成于勇敢地亮出自己。名字印上书皮的那一刻，一场关于‘我’的尊严启蒙礼，便在墨香浮动中，庄严地烙进了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