卦语成谶

清颜

失忆后，冥冥之中，一股的神秘的力量将我带到了鄂西土司城。‍正直梅雨季，鄂西的雨，总是来得悄无声息。我坐在山脚茶馆的窗边，看着雨丝从灰蒙蒙的天空垂下，将青石板路染成深色。这是我在土司城的第三天，也是第三次见到那个小女孩。她约莫五六岁，穿着一身土家族传统的镶边衣裳，坐在茶馆对面的屋檐下，面前摆着几束用红绳扎好的草药。令人诧异的是，这孩子的眼神不像寻常孩童那般天真烂漫，而是透着一股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静与通透。“那孩子是圣女家的。”茶馆老板顺着我的目光解释道，“听说能预知吉凶，镇上的人都叫她‘小圣女’。”“她是不是…...”我欲言又止。老板压低了声音：“是个苦命人呀，他是一对不幸夫妇的孩子。听说母亲病死在苗疆，父亲也失踪了。”‍“土司城历代都有圣女，负责占卜祈福。现在的圣女收养了她。”‍她父母的故事我也听过一二，听说她的父母是一对来度蜜月的夫妻，在这里遭遇了不幸。雨势渐小，我付了茶钱，撑伞走向对面的小女孩。她抬起头，那双过于睿智的眼睛直视着我，仿佛早已预料到我的到来。那眼神，给我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您想知道他们的故事。”她平静地说，不是询问，而是陈述。我惊讶地点点头。“那我带您去见阿嬷，她知道的更完整。”——十年前的土司城，阳光明媚得不像话。程云朗拉着苏雨棠的手，穿梭在女儿城古老的石阶小巷中。蜜月的甜蜜写在两人脸上，他们刚结婚半个月，还保持着那种不经意间就会相视而笑的亲密。“听说土司城有位圣女，卜卦极准。”程云朗翻看着旅游手册，“我们要不要去看看？”苏雨棠笑着点头：“好啊，正好算算我们的未来会有几个孩子。”土司城深处的吊脚楼里，年迈的圣女看着这对璧人，眼中却闪过一丝忧虑。她为两人卜了一卦，卦象让她眉头紧锁。“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卦象显示，你们命中有劫。”圣女声音低沉，“你们注定今生无缘，若强行在一起，恐有性命之忧。”程云朗的笑容僵在脸上，苏雨棠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不可能，”程云朗摇头，“我们的感情经得起任何考验。”圣女叹了口气，看向苏雨棠：“你命带苗疆劫煞，五年内必有大难。而他.…..”她转向程云朗，“你命格与她相克，若执意相伴，只会两败俱伤。”离开圣女的吊脚楼，两人沉默良久。“别放在心上，”最终苏雨棠开口，轻抚程云朗紧皱的眉头，“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程云朗将她搂入怀中，声音哽咽：“我绝不会让任何事分开我们，绝不。”那时的他们，还不懂得卦语如刀，刀刀见血。——我跟随着小女孩，沿着湿滑的石阶向上走。山路蜿蜒，两旁是层层叠叠的吊脚楼，雨后的雾气在山间缭绕，宛如仙境。‍“我叫程忆苏，记忆的忆，苏杭的苏。”小女孩突然开口，声音清脆如山间的鸟鸣。“很好的名字。”“爹爹取的，为了记住妈妈。”她脚步轻快，“我出生后不久，妈妈就病了。爹爹带我们回到这里，寻找治病的方法。”‍“阿嬷就是当年的圣女的徒弟。”小女孩带我来到山腰一处吊脚楼前，“她也预知了一切，却无力改变。”‍圣女正坐在门口拣选草药，她抬头看见我们，眼神一惊，随后微微一笑：“忆苏，带客人来了？”现任圣女——当年那位圣女的徒弟——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妇人，面容沉静，眼神深邃。她请我进屋，沏上一杯当地特有的富硒茶。“那孩子叫程忆苏，”圣女看着正在院子里整理草药的小女孩，“名字是她父亲失踪前取的。”我询问起三年前那对夫妇的故事。圣女望向窗外远山，缓缓道来：“我师父当年为他们卜卦，看到了两个可能的未来。在其中一个未来里，他们分开各自安好；而在另一个…...”她顿了顿，声音低沉：“师父看到苏雨棠病倒在苗寨，程云朗为寻药坠入山谷。但命运之轮一旦启动，就很难改变。”“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孩子呢？”我不解。圣女微微一笑：“你误会了，不是我们告诉她的。忆苏那孩子，天生就能看到过去与未来的碎片。她甚至能看到父母在不同选择下可能拥有的平行人生。”傍晚时分，程忆苏走进屋来，安静地坐在窗边刺绣。我突然注意到她腰间佩戴着一枚半边的玉璜，色泽温润，有种莫名的亲近感。“那是她母亲留下的，”圣女解释道，“本来是一对，另一半在她父亲身上。听说那是他们当年的定情信物。”“阿嬷，叔叔想知道爹娘为什么不肯分开。”小女孩眼神清澈。圣女摸了摸她的头：“因为他们深爱彼此，认为爱情可以战胜一切。”“可是爱情战胜不了命运，对吗？”孩子的问题直击心灵。圣女没有回答，只是幽幽叹了口气。——第五年春天，程云朗和苏雨棠确实如卦语所预言，遭遇了第一场劫难。苏雨棠怀孕期间体弱多病，程云朗辞去工作全心照料。孩子出生那天，苏雨棠大出血险些丧命，最终虽母子平安，但她的身体从此落下了病根。“也许圣女的话不全是无稽之谈。”病榻上，苏雨棠曾虚弱地说。程云朗紧握她的手：“别说傻话，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然而命运的齿轮继续转动。孩子两岁那年，苏雨棠旧疾复发，一位老中医说苗疆有一种稀有草药或许能治她的病。程云朗毫不犹豫，立刻带着妻女前往鄂西。重回土司城的那天，大雨滂沱。程云朗安置好妻女，独自上山采药。圣女在寨门口拦住他，递给他一枚护身符。“卦象显示，这是最后的机会，”圣女警告，“若你执意前往，恐难回归。”程云朗苦笑：“若我不去，雨棠必死无疑。若是去了，至少有一线希望。”他冒着暴雨上山，再回来时浑身湿透，却带着救命草药。苏雨棠服药后病情果然好转，一家人在土司城附近租了间小屋暂住。“那是我记忆中最快乐的时光。”圣女回忆道，“尽管知道结局已定，他们依然珍惜每分每秒。”好景不长，三个月后苏雨棠病情急转直下，在一个冬夜悄然离世。程云朗悲痛欲绝，料理完丧事，准备带着妻子的骨灰返回家乡。临行前，他将半边玉璜交给圣女：“女儿，麻烦你帮我照顾一段时间，请将这个交给我女儿。”——“爹爹没有真的失踪。”程忆苏突然插话，她不知何时已经绣完手中的帕子，上面精巧地绣着一对交颈鸳鸯。圣女和我都惊讶地看着她。“我能看到，”孩子指着自己的额头，“爹爹没有死。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在为妈妈完成一个承诺。”圣女脸色微变：“忆苏，你看到了什么？”“爹爹去过雪山寺庙祈福，”小女孩闭上眼睛，“可他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脊背一阵发凉。孩子描述的画面太过具体，不像孩童的幻想。“你还看到了什么？”圣女急切地问。程忆苏睁开眼，目光穿越窗户，投向远山：“三年前我曾预言，三年后的今天，会有人来找我。然后不久，我就能再见到爹爹。”她转头直视我：“叔叔，你就是那个预言中的人。”我怔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个地方虽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但我确定我之前从没来过这个地方。圣女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有惊讶，有了然，还有一丝悲伤。程忆苏起身走到我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香囊，递给我：“这是妈妈生前调的安神香，送给您。谢谢您听我讲爹娘的故事。”我接过香囊，一股淡淡的药草香沁入心脾。告别时，圣女送我到路口：“或许有一天，命运会给这个悲剧一个转机。”我回头望去，程忆苏站在吊脚楼前，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既渺小又庞大。她举起小手挥别，那姿态不像个孩子，倒像个看尽人世沧桑的老人。下山路上，我打开那个小香囊，除了草药，里面还有一张折叠的小纸条，上面用铅笔工整地写着一行字：“明年花开时，父亲可还归？”这是什么意思？她把本该送给他父亲的香囊送给了我，她送错了吧！我没搞懂，也不想深入想，失忆也好，万事皆空。我站在山脚下，回望云雾缭绕的土司城，心想不知这预言是另一个命运的玩笑，还是卦语终将迎来转机。雨又下了起来，鄂西的雨季总是漫长而缠绵，如同那些未尽的缘分，悬在天地之间，等待一个结局。可程忆苏的等待，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何要去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