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神归位（小说）

清颜

引文

‍‍我是司命星君，下凡历劫为省事，一次勾了三世情劫。本以为对方皆是凡人，历完即忘，回归仙班。

凡尘里，我对温柔书生许下来世，转身又接下霸道将军的赤血扳指，最后沉溺于邪魅教主的彼岸花下。与每一位都情深似海，自以为戏假情真，劫过无痕。

岂料归来那日，整个九重天静得可怕。

南天门守将低语：“星君，您历劫归来……三位神尊已等您多时了。”

我抬头，只见诛仙台上，天地共主、魔尊、妖皇三位上神本体端坐。把玩着我凡间赠予的定情玉佩，似笑非笑：

“司命，凡人的劫历完了，我们的账，该怎么算？”

天地共主手持我赠书生的玉佩：“玩物丧志，该当何罪？。”

魔尊摩挲着我戴过的扳指：“玷污魔心，其罪当诛。”

妖皇轻嗅着我接过的彼岸花：“亵渎妖魂，其罪当诛。”

凡世一劫，原该劫罢忘川，再不回头。奈何神尊强留尘缘，我被动卷入风波。他们却反责我玩火自焚、自甘堕落，将干系撇得一干二净，虚伪至极。他们将我削仙骨，打凡尘，轮回百世受尽苦楚，却不知，我本是创世神墟下凡体验因果。

百世劫满，神格归位，三界震颤。昔日高不可攀的三尊，如今连仰望我的资格都没有。

‍身为司命星君，执掌三界命簿，看尽因果轮回。那番下凡历劫，乃天规所定，涤仙骨，稳神魂。寻常仙家一次一劫，而我却需历经三劫。为图省事，我做出了一个日后追悔莫及的决定——一次性勾连三劫，欲在凡尘一世中，同时了结三段因果。

我自诩精通命理，以为挑选的不过是三位命格奇特、足以承载劫的凡人。却不知，天命弄人，我这一笔，竟精准地划向了三界最不能招惹的三位存在——天地共主玄昭、魔尊离烬、妖皇夙幽的历劫之身。

凡尘一世，我与三位转世相遇。

玄昭转世为书生墨言，温润如玉，与我灯下共读，许下“岁月静好，与卿同老”的誓言。那一世，他是寒门学子，我化身小家碧玉，在破旧书斋耳鬓厮磨，无数夜晚，清贫却缱绻。

离烬转世为将军离炎，霸道炽热，在边塞黄沙中，将代表魔族承诺的赤血扳指套上我的手指，宣告“江山与你，皆入我怀”。那一世，他是铁血将领，我化身营中医女，在军帐烽火间，他的占有欲化作无数个充满侵略性与汗水的夜晚，激烈而直接。

夙幽转世为教主夙夜，邪魅狂狷，于万妖谷的月色下，摘下象征妖界至情的彼岸花，赠予我时说“星月为证，此情不渝”。那一世，他是神秘教主，我成了被他“掳”来的药人，在醉梦轩的暧昧光影里，他的诱惑与试探，最终也沉沦于缠绵与危险之中。

我以为这只是高效历劫，却未曾想，每一段劫，都因对方是神尊历劫而非真正凡人，留下了因果烙印与神魂牵绊。

第一章：诛仙台的等候

九重天上，云海浮金，万籁俱寂。这静，不同寻常，反倒透着一股子绷紧了的、令人心头发毛的死寂。连平日里最是喧闹的仙禽灵兽，此刻也缩在巢穴深处，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我，司命星君，刚从下界历劫归来，仙体初凝，神魂尚有些许凡尘的滞涩。脚踏上这熟悉的云端玉阶，心头却无半分轻松。按理说，熬过轮回之苦，重归神位，该是件庆幸之事。可我这心里，七上八下，那点子庆幸早被一种不祥的预感冲得稀碎。

原因无他，只因我此番下凡，为图省事，行了一招险棋——一次勾连了三世情劫。本是想着长痛不如短痛，将未来可能需分三次经历的磨难一并了结，也好早日清净，继续执掌我的司命殿，梳理那万千世界的因果命线。谁曾想，这劫历得是惊天动地，险些将自个儿也折在里头。那三段情缘，刻骨铭心，如今想来，心口仍隐隐作痛，尤其是最后……罢了，既已归来，前尘如梦，合该忘却。

我定了定神，整了整略有褶皱的星君袍袖，朝着南天门走去。守门的两位金甲神将，面色肃穆得近乎僵硬，见到我，眼神复杂地交错一瞬，其中一位微微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司命星君，您……您历劫归来…辛苦了。三位三位神尊，已在诛仙台……等您多时了。”

“诛仙台”三字入耳，我心头猛地一沉，像是被无形寒冰砸中。那是何处？天庭惩戒重犯、斩仙戮神之地，煞气冲天，平日仙家避之唯恐不及。三位神尊？等我？

一股寒意自脚底直窜天灵盖，我强作镇定，颔首示意知晓，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沉重起来。越过神将身旁，我能感觉到他们投在我背影上的目光，充满了同情，或许，还有一丝敬畏？对一个刚历劫归来的文职星君，何须敬畏？

穿过重重殿宇，越往里走，那股死寂便越发浓重。仙官仙娥们不见踪影，连流动的云霭都仿佛凝滞。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威压，并非一人所发，而是三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样磅礴浩瀚的力量交织在一起，将整个九重天都笼罩在其下。一种清正宏大，统御八荒；一种霸道凛冽，魔气森然；还有一种，诡谲莫测，妖氛弥漫。

这气息……我指尖发凉，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终于，诛仙台那巨大的、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平台映入眼帘。台上罡风猎猎，吹得人衣袂翻飞，心神摇曳。而就在那煞气最盛之处，三道身影，并非幻象或分身，而是真真切切的本尊，呈三角之势，端坐于虚空凝成的神座之上。

正中央那位，身着九章法服，冕旒垂面，面容笼罩在无尽神光之中，看不清具体眉眼，只觉目光落下，便如整个天地意志加身，令人心生臣服，不敢直视。正是统御三界、执掌乾坤的天地共主。

左侧一位，玄衣墨发，容颜俊美至妖异，一双紫瞳深不见底，周身魔气缭绕，却又凝而不散，仅是存在，便让周遭空间微微扭曲。魔界至尊，万魔朝拜的存在。

右侧一位，姿容绝世，雌雄莫辨，一袭绯衣似血，唇角噙着一抹慵懒笑意，眼波流转间，却带着蚀骨销魂的危险气息。妖界皇者，一念可令万妖俯首。

我僵在原地，神魂俱震，几乎要站立不稳。这三位，乃是屹立于三界顶峰的存在，平日各自镇守一方，等闲难得一见，如今竟齐聚这诛仙台上，只为等我一个刚刚历劫归来的小小司命星君？

凡尘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冲击着我的神识。那温润如玉的书生，那霸道炽热的将军，那邪魅狂狷的教主……他们的面容，此刻竟与高座上的三位神尊缓缓重叠！

我当初勾选命簿时，只道是寻了三个命格奇特、足以承载情劫的凡人躯体，怎会……怎会直接撞进了这三位本尊的历劫之身？我竟在不知不觉中，同时辜负了天地间最不能招惹的三位存在？

冷汗，瞬间湿透了重衫。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天地共主缓缓抬眸，神光微敛，露出了那双仿佛蕴藏着星辰生灭、万物轮回的眼眸。他指尖正随意把玩着一物——一枚质地上乘、却因凡尘岁月而略显温润的龙凤呈祥玉佩。

那玉佩，我认得。是那一世，长安月下，我作为尚书千金，羞红着脸，亲手系在那穷书生腰间，作为定情信物的。彼时他说：“此生绝不相负。”

共主指尖摩挲着玉佩，目光落在我身上，无喜无怒，却比雷霆震怒更让人胆寒。他唇角微勾，似笑非笑，清冷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诛仙台的每一寸空间，也砸在我的心上：

“司命，凡人的劫历完了。”

他略一顿，周遭空气仿佛又凝固了几分。

“我们的账，该怎么算？”

话音落下，魔尊的紫瞳中闪过一丝兴味盎然的光芒，如同盯上了有趣的猎物；妖皇则轻笑出声，那笑声悦耳，却带着致命的诱惑与冰冷。

我站在台下，仰望着那三张足以倾覆三界的面孔，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袖中的手微微颤抖，司命星君的从容气度，在此刻荡然无存。我明白，我那只为省事的偷懒之举，怕是捅穿了九重天以来，最大的一個马蜂窝。

这债，怕是永世难清了。

第二章：归来即审判

那一声“怎么算”，如同九幽寒冰凝成的针，刺透仙骨，直扎进我神魂最深处。诛仙台的罡风似乎都在这一刻凝滞，只为让这三个字更清晰地、一遍遍在我识海里回荡。

我站在台下，渺小得如同云海中的一粒尘埃。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这微弱的痛楚唤醒一丝镇定。司命星君执掌命簿万万年，笔下勾勒过无数仙凡的悲欢离合，自认早已看透情劫虚妄，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劫会以如此荒唐而恐怖的方式，应验在自己身上，还是同时应验在三界至尊的身上。

魔尊离烬率先打破了这死寂的压迫。他换了个更慵懒的坐姿，玄色衣袍流淌着暗沉的光泽，那双紫瞳饶有兴致地在我脸上逡巡，仿佛在欣赏一件落入绝境的珍玩。“本座倒是好奇，”他嗓音低沉，带着魔息特有的磁性，每一个字都撩拨着听者的心弦，“司命星君笔下生花，编排起他人的命运来自是得心应手。却不知，当你自己成了戏中人，这滋味如何？”

他指尖轻轻一弹，一缕精纯的魔气在空中化作一幅模糊的画面——那是凡尘那一世，边塞黄沙，身为魔将转世的他，在万军之前，将一枚代表着魔族至高承诺的赤血扳指，不由分说地套在我的手指上，目光灼灼如焰：“天下与你，我都要。”

画面散去，魔尊唇角勾起一抹邪肆的弧度：“那扳指，可还留着？”

我喉头一哽，那扳指……早在历劫终了、记忆回归时，便知是烫手山芋，被我悄悄封印在司命殿最深处的蕴宝匣中，只盼永不现世。如今被他当面问起，我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离烬，何必吓她。”妖皇夙幽轻笑出声，声音如玉石相击，悦耳却冰冷。他绯衣似火，衬得容颜愈发妖异绝伦，眼波流转间，自带一股浑然天成的魅惑，“咱们的司命星君，可是个妙人儿。那一世，在我万妖谷中，可是唯一一个敢指着本皇鼻子骂‘妖孽’，最后却又能让本皇心甘情愿摘下彼岸花相赠的。”

他伸出纤长如玉的手指，指尖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妖异花香，正是那株象征着妖界至情的彼岸花的气息。“星君可知，彼岸花开，千年落败，但本皇赠出的那一朵，至今未曾凋零。”他目光幽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偏执，“你说，这是否也算是一种……因果？”

三位神尊，三句话，如同三把无形的枷锁，一层层套在我身上。天地共主玄昭并未再言语，只是静静地把玩着那枚玉佩，可他周身散发的天地威压，却是最沉重的一道枷锁。他无需提及具体情债，因为他本身的存在，就是最大的“债”。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司命星君绝非束手就擒之辈，纵然局面已糟得不能再糟，也总得寻一线生机。我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三位神尊明鉴。小仙下凡历劫，乃是奉天规而行，涤荡神魂，稳固道基。所经历之情缘，皆为劫数所化，镜花水月，当不得真。小仙执掌因果，深知一切皆为虚妄，绝无亵渎神尊之意。若有冒犯，实乃劫数使然，非小仙本心。”

这番话，我说得冠冕堂皇，亦是天庭历劫的正统说法。情劫之苦，就在于经历时真切无比，回归后却需勘破虚幻。我将自己摆在“恪尽职守、顺应天规”的位置上，希望能用这大道理稍稍抵挡一番。

然而，我低估了这三位的心思。

玄昭终于停下了摩挲玉佩的动作，抬眸看我，神光平静无波：“虚妄？”他轻轻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让整个诛仙台的气温骤降，“司命，你告诉朕，何为真，何为妄？”

他并未动用任何神力，只是平平一问，却让我神魂剧震，仿佛大道天音直叩本心。我张了张嘴，竟无法回答。凡尘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那些欢喜、那些悲痛、那些承诺，此刻清晰得如同昨日，岂是一句“虚妄”就能轻易抹杀？

离烬嗤笑一声：“好一个镜花水月，当不得真。星君这推脱之辞，倒是用得娴熟。可惜，本座的魔心，认定了便是认定了，从不管什么劫数不劫数。”

夙幽更是直接，他纤指轻点，一道绯色流光自我袖中飞出，竟是我方才暗中掐诀试图联系司命殿求援的仙力，被他轻易截获捏碎。“小星君，”他笑吟吟地看着我，眼神却冷冽如刀，“在本皇面前耍这些小聪明，可是会……玩火自焚的哦。”

退路，被彻底封死。讲道理，对方不听；想求援，手段被破。我孤立无援地站在三位至尊的视线焦点下，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了何为“绝望”。

玄昭缓缓站起身，他一起身，仿佛整个天地都随之升高了几分。他目光扫过离烬和夙幽，最终落回我身上，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既然司命星君认为凡尘种种皆为虚妄，那便再好不过。”

“朕与魔尊、妖皇商议，既然此债由你‘虚妄’之举而起，便也需由你，在这‘真实’的九重天上，亲自了结。”

“自今日起，你便暂卸司命之职，随侍三位神尊身侧。”

他顿了顿，指尖那枚玉佩散发出温润的光泽，与他冰冷的语气形成鲜明对比。

“何时将这‘虚妄’的债，还得我等满意了，何时再回你的司命殿。”

随侍三位神尊身侧？

我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这哪里是还债，这分明是……永无宁日的审判！伺候一位已是战战兢兢，同时伺候这三位性情各异、威能滔天的存在？只怕债未还清，我这小小的仙魂先要支离破碎了。

离烬和夙幽闻言，脸上都露出了意味深沉的笑容，显然对这个“判决”颇为满意。

玄昭不再看我，转身一步踏出，身影便已消失在云端。离烬和夙幽也相继起身，离烬离去前，紫瞳瞥了我一眼，留下一句：“明日此时，魔渊寂灭宫，本座要见到你。”夙幽则轻飘飘地道：“万妖谷的彼岸花，该浇水了，星君可莫要忘了。”

转瞬间，诛仙台上，只余下我一人，还有那无所不在、几乎要将我压垮的残余威压。

罡风再起，吹得我遍体生寒。我望着空荡荡的诛仙台，又望向远方那象征着我权柄与归宿的司命殿方向，心中一片冰凉。

这历劫归来的“惊喜”，真是……太大了。

我的司命生涯，恐怕要从执掌因果，变成……亲自偿还这三界最大的债了。

第三章：随侍

随侍三位？这判决，轻飘飘四个字，却比打入轮回更让我心惊肉跳。

我失魂落魄，几乎是凭着本能，驾云飘回我那位于九重天僻静一隅的司命殿。往日里，殿门自有灵性，感应到我的气息便会无声滑开，今日却依旧紧闭，门楣上那块铭刻着“司命”二字的玉匾，光华也黯淡了几分。我伸手去推，入手冰凉沉重，竟需耗费些许仙力才得以推开一条缝隙。

殿内，更是让我心头一沉。原本悬浮于大殿中央、光轮流转、无尽命线交织的万象星盘，此刻竟蒙上了一层灰翳，旋转缓慢，近乎停滞。四周壁架上那些记载着三界生灵命格的玉简，也失去了往日温润的光泽，变得黯淡无华。整个司命殿，仿佛随着我权柄的暂失，一同陷入了沉睡。

“星君！您可算回来了！” 一道带着哭腔的清脆声音响起，是我的仙侍云芷，她提着裙摆从内殿跑出，小脸煞白，眼圈通红，“您刚走不久，天帝陛下的法旨就到了，说……说您需暂离司命殿，静思己过，殿内一应事务，皆由辅星暂代。星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什么叫静思己过？您不是去历劫了吗？”

我看着云芷惊慌的模样，心中苦涩更甚。连天帝法旨都下了，看来玄昭是动真格的，直接将我“停职”了。静思己过？这过，怕是思到天荒地老也思不明白了。

“无事，”我勉强挤出一丝安抚的笑，声音却干涩得厉害，“只是……历劫时出了些岔子，需些时日了结。你好生看顾殿宇，我去去便回。”

这话说得连我自己都不信。去去便回？怕是泥牛入海，归期渺茫。

我无法在这死气沉沉的殿中多待，转身出了殿门，漫无目的地在云海中行走。九重天依旧静谧，但这份静谧之下，却涌动着无数道窥探的神念。我所过之处，无论是巡逻的天兵，还是偶遇的仙官，皆远远避让，目光复杂，敬畏、好奇、同情、甚至还有一丝幸灾乐祸，种种情绪交织，如芒在背。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天河畔。星河璀璨，亘古流淌，倒映着诸天星辰，本该是涤荡心神之地。可我望着那潺潺流水，凡尘的记忆却愈发清晰。

玄昭……不，是那一世的书生墨言。灯下苦读，眉眼温柔，会将省下的银钱给我买一支并不昂贵的玉簪，会说“功名不足贵，唯愿与卿长相守”。那时他的眼神，清澈见底，哪有半分天地共主的威严？

离烬，那个塞外的将军离炎。铁血霸道，却在篝火旁，用粗粝的手指笨拙地替我擦去脸上的灰，说：“这万里江山，不及你一笑。” 他的炽热，几乎要将人融化。

夙幽，那个亦正亦邪的教主夙夜。看似玩世不恭，却会在月圆之夜，带我飞上最高的山巅，指着漫天繁星说：“你看，它们看似遥远，实则彼此牵引，就像你我。” 他的邪气里，藏着致命的温柔。

这些，真的只是“虚妄”吗？若真是虚妄，为何此刻想起，心口仍会闷痛？若真是虚妄，那三位屹立三界之巅的神尊，又为何会为此兴师动众，逼我“还债”？

我正心乱如麻，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略带讥诮的声音：“哟，这不是咱们‘劳苦功高’的司命星君吗？不在诛仙台聆听神尊教诲，怎的在此对河伤怀？”

我回头，只见来者一身华服，面容倨傲，是与我素有嫌隙的百花仙子。她掌管天下花卉，向来眼高于顶，与我因一些仙界庆典的布置次序有过几次不快。此刻，她显然是来看笑话的。

“百花仙子有事？”我压下心中烦闷，神色淡漠。

“无事，只是好奇。”她掩唇轻笑，眼神却锐利，“星君真是好手段，一次历劫，竟能同时‘结识’三位神尊，还惹得他们亲自过问。这份‘机缘’，可是我们这些寻常仙家求都求不来的呢。只是不知，星君这‘随侍’的差事，该如何当？是先伺候共主陛下呢，还是先去魔渊或万妖谷？可别忙中出错，又惹怒了哪位神尊才好。”

这番阴阳怪气的话，如同冷水泼面，让我瞬间清醒了几分。是了，如今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等着看我如何在这三方夹缝中挣扎。一步行差踏错，恐怕就不只是“暂卸职务”这么简单了。

我冷冷瞥了她一眼，并未接话，转身便走。与这等小人做口舌之争，毫无意义。

然而，百花仙子的话却像一根刺，扎进了我心里。明日……魔渊寂灭宫。那地方，光是名字就让人不寒而栗。离烬的脾气，在凡间我便领教过，霸道专横，说一不二。魔渊更是煞气充盈，以我如今这被暂夺权柄、仙力不稳的状态，能否承受得住？

还有万妖谷的彼岸花……夙幽的心思，比离烬更难捉摸，看似慵懒随性，实则步步算计。他那句“玩火自焚”，绝非戏言。

而最让我心底发寒的，依旧是玄昭。他看似最讲道理，最为克制，可他身为天地共主，他的“满意”，标准又是什么？是彻底忘却前尘，还是……？

前路茫茫，每一步都可能是万丈深渊。这情债，果然难缠，而且是要命的那种难缠。

我抬头望向那无尽星空，第一次感到，这浩瀚天庭，竟无我立锥之地。偿还？拿什么还？又如何能让这三位都“满意”？

天河的寒气似乎浸透了仙骨，百花仙子那讥诮的笑声犹在耳边。我不能再待下去了。这九重天，如今于我而言，不过是另一个更华丽的囚笼。

明日魔渊，是第一道鬼门关。

离烬的性子，我比谁都清楚。凡间那一世，他身为将军，说卯时点兵，若有士卒迟了半息，便是军棍伺候，毫不容情。他说明日寂灭宫见，我若敢晚一瞬，后果不堪设想。

回到暂居的、靠近天河的一处简陋仙舍——连司命殿的回廊偏房都不如，我试图凝神静气，运转周天，却发现仙力滞涩难行。暂失司命权柄，如同被抽去了主心骨，这身修为竟也如同无根浮萍。别说应对魔渊煞气，便是寻常驾云，都比往日费力几分。

这一夜，注定无眠。脑海里翻来覆去，尽是凡尘过往与未来堪忧交织成的乱麻。直到天边泛起一丝冰冷的鱼肚白，我知道，时辰到了。

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换上一身最素净、毫无纹饰的仙袍，敛去所有可能引起误会的华彩，这才起身前往通往魔界的界门。

界门由两队煞气腾腾的魔将把守。验明我的身份——如今已是“待罪之身”的司命星君，他们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好奇，但还是依令放行。穿过界门的刹那，一股阴冷狂暴的气息扑面而来，与九重天的清灵祥和截然不同。魔界的天空是永恒的暗红色，空气中弥漫着硫磺与血腥混合的味道，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寂灭宫坐落在一片翻涌的岩浆海中央的黑曜石山脉之巅，宫殿巍峨，却透着一股死寂。引路的魔侍沉默寡言，眼神空洞，如同傀儡。踏入宫殿主殿，更是寒意刺骨。这里没有灯火，只有墙壁上自行燃烧的幽蓝色魔焰，映照得殿内光影幢幢，鬼气森森。

离烬就坐在大殿尽头那张巨大的、由不知名兽骨打造的王座之上。他未着戎装，只一袭简单的玄色长袍，紫瞳在幽蓝火光下，更显深邃诡谲。他单手支颐，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王座扶手，发出沉闷的声响，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尖上。

殿内并非只有他一人。两侧侍立着数位气息强大的魔将，以及几位身姿妖娆、眼神却如毒蛇般的魔女。他们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玩味，还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我垂下眼睑，依着仙界的礼仪，微微躬身：“小仙司命，奉魔尊之命前来。”

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回音。

敲击声停了。

离烬缓缓抬起眼皮，紫瞳锁定了我，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千钧重压。“本座以为，你不敢来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冷的嘲讽。

“魔尊相召，不敢不至。”我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哦？”他尾音上扬，身子微微前倾，那股霸道的压迫感更强了，“那你可知，本座叫你来，所为何事？”

我心头一紧。所为何事？自然是那笔糊涂情债。可这话如何能当着这满殿魔族的面说？我斟酌着词语：“小仙愚钝，请魔尊明示。”

“愚钝？”离烬嗤笑一声，站起身，一步步从王座上走下。玄色袍角曳地，无声无息，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威势。他走到我面前，距离近得我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的凛冽魔息。“司命星君执掌命簿，洞悉因果，怎么会愚钝？”

他绕着我缓缓踱步，目光如同利刃，刮过我的周身。“那一世，你可是聪明得很。懂得如何利用本座的信任，如何在你那些仙族同僚的围剿中，一次次‘侥幸’脱身。” 他指的是凡间作为将军离炎时，我与“敌方”细作周旋的旧事，此刻被他扭曲了本意，听起来格外刺耳。

“魔尊明鉴，那时小仙亦是身不由己，各为其主……”我试图解释。

“好一个各为其主！”离烬猛地打断我，声音陡然转厉，紫瞳中燃起冰冷的火焰，“那如今呢？如今你不再是那个需要隐忍的细作，本座也不再是那个被你蒙在鼓里的凡间将军！告诉本座，司命，那枚赤血扳指，现在何处？”

他终于问到了最关键的东西。那代表着魔族至高承诺的信物。

我深吸一口气，知道躲不过去：“回魔尊，扳指……小仙已将其封印，置于司命殿中。此物关系重大，小仙不敢随身携带，更不敢……”

“不敢？”离烬逼近一步，几乎与我鼻尖相抵，他身上那股强大的魔息压得我仙力运转几乎停滞，“是不敢，还是不屑？嗯？在你心里，是否觉得与本座那段过往，是玷污了你司命星君的清誉？”

他的语气充满了危险的意味，殿内的魔将魔女们也都屏息凝神，气氛剑拔弩张。

我知道，此刻若有一字答错，恐怕立刻就会血溅五步。我强迫自己抬头，迎上他那双慑人的紫瞳，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魔尊言重了。凡尘种种，皆为劫数。扳指乃魔尊信物，小仙只是觉得，将其妥善保管，方不负……当年赠予之情。”

我刻意模糊了“情”字，既点明是过去，又暗示并非全然无情。

离烬死死盯着我，半晌没有说话，紫瞳中的火焰明灭不定。整个大殿静得可怕，只有幽蓝魔焰燃烧的噼啪声。

突然，他猛地伸出手，却不是攻击我，而是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我感觉腕骨几乎要碎裂。他凑近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冰冷而充满占有欲地低语：

“封印？保管？司命，你听着，本座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的道理。那扳指，你最好给本座重新戴上。”

他甩开我的手，转身大步走回王座，声音恢复了一贯的霸道，响彻大殿：“既然来了，就别闲着。本座这寂灭宫缺个打理书阁的，你就暂且留下吧。记住，没有本座的允许，不得踏出寂灭宫半步！”

我揉着发红的手腕，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一片冰凉。

留下？打理书阁？这分明是软禁。而魔渊的书阁，谁知道里面藏着多少魔功秘法、禁忌之物？这差事，怕是比直面刀剑更凶险。

第一关，我便已深陷泥潭。而这才只是开始。夙幽的万妖谷，玄昭的九天殿，又该是何等龙潭虎穴？

寂灭宫的书阁，与其说是书阁，不如说是一座以黑曜石垒砌的迷宫。高耸的穹顶隐没在幽暗里，无数书架如同沉默的巨兽肋骨，向上延伸，直至视野尽头。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羊皮纸、奇异墨水和一种更深沉的、属于黑暗魔典的腐朽气息。这里没有窗户，只有墙壁上镶嵌的、以怨魂为燃料的幽冥灯，投下惨绿摇曳的光晕，将每一道阴影都拉得扭曲变形。

离烬的命令简单粗暴：整理，归类，清扫。没有具体时限，没有明确标准，只有一句“不得踏出寂灭宫半步”。我知道，这“打理”本身便是惩罚，是煎熬。他要将我困在这方寸之地，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孤寂，磨掉我所谓的“仙骨傲气”。

最初的几日，我几乎寸步难行。魔渊的煞气无孔不入，不断侵蚀着我的护体仙光。那些魔功典籍更是邪门，仅仅是靠近，便能引动心魔，耳边幻听不断，眼前时有血色幻象闪现。我需时刻凝神守心，才能勉强保持清醒。搬运那些沉重的、以魔兽皮或某种金属锻造的“书卷”时，更是耗力巨大，不过几日，我便觉得仙体虚弱，神魂疲惫。

离烬再未亲自现身，但他的无处不在。有时，我会在整理一堆散乱的、记载着上古禁术的骨简时，感受到一道冰冷的视线自暗处投来，转瞬即逝。有时，我刚费力地将一架摇摇欲坠的魔纹古籍扶正，下一刻，便有魔侍无声出现，以某种挑剔的目光审视一番，然后冷硬地指出某处“不合规矩”，责令重做。

这日，我正试图解读一架以深渊语写就的阵法图录，那扭曲的文字如同活物般蠕动，看得我头晕目眩。忽然，一阵香风袭来，带着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气息。是那位曾在大殿上见过的、眼神如毒蛇的魔女，名叫魅影。她扭动着腰肢，走到我面前，指尖划过我刚刚擦拭干净的书架，留下一道暗红的痕迹。

“哟，这不是尊上带回来的那位仙族美人儿吗？”她声音娇媚，却淬着毒，“怎么，九重天上的清福享够了，来我们这污秽之地做苦工？”

我懒得理会，继续专注于眼前的阵法图，试图忽略她的存在。

魅影却不依不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语气充满了恶意的挑衅：“别白费力气了。尊上不过是一时兴起，拿你寻个乐子。等玩腻了，你这细皮嫩肉的仙体，正好拿来喂尊上的噬魂兽。”她伸出猩红的舌尖，舔了舔嘴唇，“听说，仙族的魂魄，最是滋补呢。”

我握紧了手中的除尘仙诀，指节泛白。我知道她是故意激怒我，在这寂灭宫，若我先动手，便是给了他们处置我的借口。

“魔女姐姐若无事，还请自便，莫要打扰小仙干活。”我头也不抬，声音冷淡。

魅影碰了个软钉子，冷哼一声：“装什么清高！你以为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司命星君？不过是个阶下囚！”她狠狠瞪了我一眼，转身扭着腰走了。

她走后，书阁重归死寂，但那恶毒的话语却像跗骨之蛆，盘旋不去。玩物？阶下囚？或许她说得没错。离烬将我困于此地，不就是一种变相的折辱吗？他想要的，恐怕不仅仅是那枚扳指，更是要我低头，要我认输，要我将凡间那段他视为“背叛”的经历，彻底碾碎。

我不能认输。至少，不能如此轻易地认输。

我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不再仅仅将这些魔典视为洪水猛兽，而是开始真正去“阅读”它们。既然离烬让我打理书阁，我便利用这个机会。司命星君的底蕴仍在，我对各类知识体系的理解能力远超寻常仙魔。我渐渐发现，这些魔功典籍虽然邪异，却也蕴含着对力量本质的独特理解，许多阵法、符文，与仙界典籍竟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走向了截然不同的极端。

我开始尝试着，在不触动核心禁制的前提下，小心翼翼地梳理这些知识。我将相互关联的典籍归类，将破损的卷轴以微弱的仙力进行临时稳固，甚至凭借对因果阵法的理解，修复了一处即将失效的、保护某卷珍贵手稿的小型结界。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且危险重重，好几次都差点引动了典籍中的反噬禁制。但当我成功修复那处结界，看着微弱的光芒重新笼罩手稿时，心中竟升起一丝久违的成就感。这无关恩怨，只是一种对“秩序”的本能追求。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月，或许更久。魔渊无日月，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这一日，我正在整理一批关于星象与魔界能量潮汐关联的卷宗，这些知识竟意外地与我的司命本职有些相通，让我沉浸其中。忽然，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你倒是会给自己找事做。”

我猛地回头，只见离烬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玄衣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紫瞳正落在我刚刚修复好的那个结界上。

我心中一凛，连忙起身：“魔尊。”

他没有理会我的行礼，缓步走近，目光扫过周围明显变得井然有序的书架，最后定格在我脸上。他看了我许久，久到我几乎以为他又要发难。

“看来，这书阁倒是合了你的胃口。”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本座还以为，你会被这里的煞气磨掉半条命。”

“托魔尊的福，小仙尚能支撑。”我谨慎地回答。

离烬哼了一声，突然伸出手，却不是对我，而是凌空一抓，远处书架上一卷漆黑如墨、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玉简飞入他手中。那玉简我认得，记载着一门极其阴损的吞噬元神之法，我一直小心避开。

“这上面的禁制，是你加固的？”他问。

“……是。小仙见其能量不稳，恐有损毁之虞，便略作稳固。”我心中忐忑，不知他此举何意。擅自触碰魔功禁术，是大忌。

离烬指尖摩挲着玉简，紫瞳深邃：“手法倒是精巧，带了点你们仙界阵法的味道，却又融入了魔纹的稳定性。司命，你比本座想的，更有趣。”

他这话，不像夸奖，更像是一种审视。他将玉简抛回原处，转身欲走，却在迈步前，丢下一句：

“明日，随本座去血戮场。”

血戮场？那是魔界演武、解决私怨、甚至公开行刑的地方，血腥暴戾，煞气冲天。

我尚未反应过来，离烬的身影已然消失。

看着空荡荡的书阁门口，我刚刚因整理书籍而获得的那一丝微弱平静，瞬间荡然无存。打理书阁只是困守，去血戮场，才是真正的考验，甚至可能是……杀机。

离烬他要做什么？让我亲眼目睹魔界的残酷？还是……要我亲自下场？

血戮场。名副其实。

尚未靠近，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便混杂着狂暴的煞气，如同实质的浪潮般扑面而来。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咆哮、兵刃撞击的刺耳锐响、以及某种骨骼碎裂的沉闷声音。视野所及，是一片巨大无比的凹陷盆地，暗红色的土地仿佛被鲜血浸透了千万年，坑洼处甚至能看到尚未干涸的、粘稠的暗红液体。

盆地中央，数对魔族正在疯狂厮杀，魔气纵横，血肉横飞。周围是层层叠叠、如同蜂巢般的看台，上面挤满了狂热的魔族，嘶吼着，叫骂着，为场中的血腥搏杀欢呼助威。

离烬高踞于主看台最中央的王座之上，玄衣墨发，在一片混乱狂暴的背景中，显得格外冰冷沉寂。我被两名魔将“护送”到他王座侧后方一个位置站定，这个角度，恰好能将场中的残酷景象尽收眼底。

他并未看我，仿佛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紫瞳淡漠地扫视着场中，偶尔，当某个魔族以极其残忍的方式撕碎对手时，他唇角会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我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仙家清净惯了，何曾见过如此直白、如此大规模的杀戮场景？那飞溅的鲜血，那濒死的哀嚎，那扭曲的魔魂……每一幕都冲击着我的感官，试图唤醒我最深处的恐惧与不适。我死死咬着下唇，强迫自己站直身体，目光尽量放空，不去聚焦那些血腥细节，但那股浓重的煞气却无孔不入，不断侵蚀着我的护体仙光，让我阵阵发冷。

“觉得恶心？”离烬的声音突然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喧嚣。他依旧没有回头。

我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承认恶心，显得矫情脆弱；否认，又太过虚伪。

“仙族总是如此。”他仿佛并不需要我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语气带着一种刻骨的嘲讽，“标榜仁慈，厌恶杀戮，却忘了你们脚下的云海，你们享受的香火，哪一样不是建立在白骨与鲜血之上？不过是换了一种更虚伪的方式罢了。”

他微微侧头，紫瞳的余光扫过我苍白的脸：“在这里，力量就是真理，生存就是法则。很简单，不是吗？”

就在这时，场中一场厮杀结束，胜者是一只体型庞大的狂暴魔熊，它正仰天咆哮，撕扯着败者的残躯。突然，离烬屈指一弹，一道细微的黑色魔电激射而出，精准地击中了那魔熊的眉心。

魔熊的咆哮戛然而止，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气息全无。

全场瞬间安静了一下，所有魔族的目光都惊疑不定地投向王座。

离烬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我身上。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遍了整个血戮场：

“今日，本座心情好，换个玩法。”

他指向场中那具魔熊的尸体，以及之前几场厮杀留下的残肢断臂。

“司命星君，听闻你执掌因果，最擅净化超度。本座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净化此地血煞戾气。若能做到，”他顿了顿，紫瞳中闪过一丝残酷的玩味，“本座便允你回司命殿一日，探望你那小仙侍。”

回司命殿一日！这个诱惑太大了！云芷不知怎样了，司命殿如今又是何等光景？我心中猛地一跳。

但随即，巨大的压力如同山峦般压下。净化整个血戮场的血煞戾气？此地煞气积累万年，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怨魂纠缠不休，莫说我一介被暂夺权柄的文职星君，便是专司此道的佛门高僧，也未必能在一炷香内完成！这分明是强人所难，是另一种形式的折辱！

场中所有魔族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充满了幸灾乐祸、好奇与不屑。他们都在等着看我这仙族笑话。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愤怒与无力。我知道，离烬在逼我，逼我展现力量，或者，逼我彻底屈服。

不能退。退了，便永无出头之日。

我上前一步，迎上离烬的目光：“魔尊此言当真？”

“本座从无虚言。”离烬负手而立，神情莫测。

“好。”我闭上眼，不再去看那血腥场面，全力催动体内残存的仙力。司命星君的本源之力，并非战斗，而是梳理、平衡、以及……沟通天地法则。

我双手结印，口中诵念起古老的安魂净煞仙诀。道道微弱的清光自我指尖流淌而出，如同溪流般注入下方血腥的土地。然而，那清光一接触浓重的煞气，便如同水滴入滚油，发出嗤嗤的声响，迅速被吞噬、消融。

煞气太强了！我的仙力如同螳臂当车，不仅难以净化，反而引动了煞气的反扑！无数怨魂的嘶吼在我识海中放大，血腥暴戾的意念疯狂冲击着我的神魂护壁。我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微微摇晃，几乎要支撑不住。

看台上传来阵阵嗤笑声。

离烬冷眼旁观，紫瞳中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早料到如此。

不行！不能放弃！我猛地一咬牙，想到了寂灭宫书阁中看到的那些魔界典籍，那些对能量本质的另类阐述。仙界的净化是自上而下的抚平，而魔界的力量，更像是……引导与转化？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海中闪过。或许，可以尝试……

我强行改变仙诀的运转方式，不再试图强行“净化”煞气，而是以自身仙力为引，模仿魔功中某种引导能量潮汐的法门，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将狂暴的煞气“梳理”开来，如同梳理乱麻。同时，我将一部分安魂仙诀的力量，不是对抗怨魂，而是如同春风化雨般，轻柔地抚慰那些最弱小、最痛苦的残魂。

这个过程极其凶险，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一不留神，就可能被煞气彻底反噬，堕入魔道，或者神魂重创。我感到喉咙涌上一股腥甜，又被我强行咽下。

时间一点点流逝，那柱香已经燃烧过半。

场中的嗤笑声渐渐小了。因为一些敏锐的魔族发现，场中那令人窒息的狂暴煞气，似乎……真的减弱了一丝？虽然微乎其微，但那种令人发狂的压迫感，确实不再像之前那样浓得化不开了。

我全身的仙力几乎被抽空，神魂疲惫欲死，但我不敢停下，凭借着司命星君对能量流转的精准掌控力，艰难地维持着这种危险的平衡。

香，即将燃尽。

就在最后一缕青烟即将消散的刹那，我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仙诀光芒大盛，终于将核心区域最浓郁的一团煞气暂时“安抚”了下去，虽然远未净化，但至少不再是之前那种炼狱景象。而我也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眼前一黑，软软地向前倒去。

预期的冰冷地面并未到来。一只有力的手臂揽住了我的腰，将我扶住。

我勉强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是离烬近在咫尺的脸。他紫瞳深邃，看不出情绪，只是低头看着我，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

“勉强及格。”

他顿了顿，补充道：“明日，允你回司命殿半日。”

说完，他松开手，任由几乎虚脱的我跌坐在地，转身离去。

看台上的魔族们爆发出各种意味不明的喧哗。

我瘫坐在冰冷血腥的地面上，大口喘息着，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只有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更深的茫然。半日……用半条命换来的半日自由。而这血戮场的考验，恐怕仅仅是个开始。

夙幽的万妖谷，玄昭的九天殿，又会有什么在等着我？

血戮场那半日自由，如同溺水之人呼吸到的一口稀薄空气，短暂得令人心慌。回到那间简陋的仙舍，我甚至来不及调息恢复耗损过度的仙力与神魂，夙幽那慵懒却不容置疑的传音便已萦绕在耳畔：

“小星君，本皇谷中的彼岸花，可是渴得很了。”

万妖谷。与魔渊的暴戾死寂不同，这里是另一种极致的危险——生机勃勃到诡异，绚丽斑斓到致命。

穿过扭曲的界域通道，扑面而来的是浓郁到化不开的百花异香，甜腻得让人头晕目眩。参天古木盘根错节，藤蔓如巨蟒缠绕，奇花异草争奇斗艳，许多都是我从未见过的品种，色彩饱和度极高，仿佛随时会滴下浓彩。空气中灵气与妖气交织，形成一种粘稠的、令人心神摇曳的氛围。耳边是各种妖物的嘶鸣、低语、娇笑，若有若无，勾魂摄魄。

引路的是一位身姿摇曳、面容妩媚的花妖，她眼波流转，打量我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一丝敌意。“星君请随我来，陛下在‘醉梦轩’等您。”

醉梦轩建于一片巨大的、散发着迷离荧光的湖泊中央，以水晶和琉璃筑成，精巧绝伦，不似妖居，倒更像仙家别苑。夙幽斜倚在轩窗边的软榻上，绯衣松散，墨发如瀑，指尖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里面盛着琥珀色的液体，香气醇厚，却隐含妖力。

他见我进来，并未起身，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皮，唇角噙着那抹惯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来了？看来离烬那莽夫，也没把你折腾得太惨。”

我依礼见过，心中警惕提到最高。夙幽比离烬更难对付，他的心思如同这万妖谷的迷雾，深不见底。

“魔尊……自有其章法。”我含糊应道。

“章法？”夙幽轻笑出声，放下酒杯，起身走到我面前。他比我高半头，靠近时，那股混合着花香与危险气息的妖力几乎将我笼罩。“他那叫蛮力。无趣得很。”他纤长的手指轻轻拂过一旁案几上的一盆植物，那植物叶片妖异，脉络如同血丝。

“本皇这里，讲究的是情趣。”他目光转向我，带着一种审视艺术品般的玩味，“比如，养花。”

他不再多言，转身向轩外走去：“跟本皇来。”

我跟着他，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湖泊对岸的一片奇异花田。这里种植的，正是那传说中的彼岸花。花株不高，叶片细长如剑，而盛开的花朵，则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血红色，花瓣反卷如龙爪，妖异绝伦，散发着浓郁的、带着魅惑与不祥气息的花香。

而在这片血红的花田中央，有一株尤为特殊。它的花朵并非纯粹的血红，而是在花瓣边缘，缠绕着一圈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金色光晕。正是夙幽提及的、他凡间赠予“我”的那一株。

“瞧，就是它。”夙幽驻足花前，目光落在那一圈淡金上，眼神变得有些悠远，“本皇说过，它未曾凋零。不仅如此，这些年，它还吸聚了一丝……很有趣的气息。”他转头看我，绯衣在风中轻扬，“星君可知，是何气息？”

我心头一跳，隐隐有所预感，却不敢妄言。

夙幽并不需要我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轻柔，却带着致命的穿透力：“是念力。是跨越轮回，纠缠不清的……执念。”他指尖轻点，那株彼岸花微微颤动，一缕极淡的、与我同源的气息散发出来——那是我历劫时，残留的仙元印记与复杂心绪，竟不知何时被这妖花汲取、温养！

“本皇很好奇。”夙幽逼近一步，妖异的眸子紧紧锁住我，“是什么样的‘虚妄’，能产生如此顽固的执念？星君，你告诉本皇，当年你指着本皇鼻子骂‘妖孽’时，心里，当真没有丝毫动摇？接受这彼岸花时，又是否……有过片刻真心？”

他的问题，比离烬的霸道更刁钻，比玄昭的威压更诛心。它直接拷问的是我最不愿面对、试图以“虚妄”掩盖的内心深处。

我脸色发白，凡尘记忆汹涌而来。那一世，面对亦正亦邪、魅力惊人的教主夙夜，我的确有过迷茫，有过挣扎，那份抗拒与吸引交织的复杂情感，远非一句“虚妄”可以概括。

见我不答，夙幽也不逼迫，只是轻笑：“无妨。本皇有的是时间，等你慢慢想。”他话锋一转，“不过，花总是要浇的。此花非凡品，需以蕴含精纯灵力的无根之水，于子夜月华最盛之时，细心浇灌，不可多一滴，亦不可少一滴。从今日起，这差事，便交给你了。”

无根之水？子夜月华？这要求何其苛刻！无根之水需至净，采集不易；子夜浇灌，意味着我每日都需在万妖谷留到深夜，暴露在这妖氛弥漫之地。

这哪里是浇花，分明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与煎熬，要用时间和这妖花的力量，慢慢磨掉我的心防。

“怎么？不愿意？”夙幽挑眉，“还是说，星君连照料一株花的耐心都没有？那当年接受它时，所谓的‘情意’，岂不是更显可笑？”

我咬紧牙关，知道无法拒绝：“小仙……遵命。”

于是，我在万妖谷的“日子”开始了。白日里，我需去采集符合要求的无根之水，这往往要深入谷中一些险峻或诡异之地，避开各种有毒的妖植和潜伏的精怪。夜晚，则守在醉梦轩附近，等待子夜来临，为那株特殊的彼岸花浇水。

整个过程，夙幽时常会“偶然”出现，或是倚在廊下饮酒，或是抚琴一曲，琴音缠绵悱恻，直透神魂。他并不总是逼问，有时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我灵魂深处所有隐藏的犹豫与波澜。

这株彼岸花也极为诡异，每次浇灌时，那淡金色的光晕似乎都会微微闪烁，与我产生一种微妙的共鸣，不断搅动着那些被我刻意封印的凡尘情感。我甚至开始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是夙夜邪气的笑，是离炎霸道的怀抱，是墨言温柔的注视……三者交织，将我困在无尽的迷惘之中。

比肉体的疲惫更可怕的，是这种精神上的慢性侵蚀。夙幽不像离烬那样直接施加压力，他却用这种看似温和的方式，一点点瓦解我的意志，逼我正视那段“虚妄”背后的真实。

这一夜，子时已过，我刚刚完成浇灌，身心俱疲，正欲离开。夙幽却端着一杯新斟的酒，拦在了我面前。

“星君辛苦，喝杯酒暖暖身子如何？”他笑意盈盈，将酒杯递到我唇边。杯中酒液香气扑鼻，却隐含一股强大的妖力，绝非寻常饮品。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多谢妖皇，小仙不便饮酒。”

夙幽的手停在半空，笑容不变，眼神却冷了下来：“是不便，还是不屑？亦或是……怕了？”他逼近一步，声音带着蛊惑，“怕尝了这杯酒，会想起些什么？怕承认，你对本皇，并非全然无心？”

我被他逼得步步后退，后背抵上了冰冷的廊柱，退无可退。他的气息笼罩着我，那株彼岸花的香气也愈发浓郁，识海中凡尘的记忆翻腾不休，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就在我几乎要失控的边缘，忽然，一道清冷平和、却蕴含着无上威严的声音，如同九天梵音，穿透万妖谷的迷障，清晰地传入我和夙幽的耳中：

“夙幽，适可而止。”

是玄昭！

夙幽动作一顿，眼中的妖异光芒微微收敛，他啧了一声，收回酒杯，懒懒地看向虚空某处：“玄昭，你倒是会挑时候。”

那声音不再响起，但那股天地共主的威压却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令人心悸的余韵。

夙幽看了看脸色苍白的我，忽然失了兴致般摆摆手：“罢了，今日就到这里。星君，回去歇着吧。明日……别忘了浇花。”

我如蒙大赦，几乎是逃离了醉梦轩。回到万妖谷安排给我的、同样充满妖异风格的居所，我靠在门上，心脏仍在狂跳。

玄昭的插手，是解围，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提醒？他一直在看着？看着我在离烬和夙幽之间的挣扎？

三位神尊，三种截然不同的方式。离烬以力压之，夙幽以情惑之，那玄昭，他又会如何？这情债的漩涡，我越陷越深，几乎看不到脱身的希望。

而最让我恐惧的是，在夙幽这般步步紧逼之下，我对自己坚守的“虚妄”之说，竟也开始动摇了。那些情感，那些记忆，真的……只是劫数吗？

玄昭的声音如同九天惊雷，虽只一句便敛去，却在万妖谷靡丽的空气中撕开了一道凛冽的口子。夙幽面上的慵懒笑意淡了几分，他瞥了一眼虚空，又看向惊魂未定的我，紫瞳（注：此处应为妖异眸色，前文夙幽未明确瞳色，可统一为幽深或异色）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暗。

“啧，扫兴。”他轻嗤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股逼人的妖异气息也随之收敛，“既然有人心疼了，本皇今日便不为难你了。”他挥了挥手，姿态依旧随意，却没了方才那蚀骨销魂的压迫感，“回去吧，记着明日的花。”

我几乎是逃离了醉梦轩，回到那间被奇花异草环绕、连空气都带着甜腻香气的居所。背靠着冰凉滑腻的妖藤门扉，我才发觉自己掌心全是冷汗，心脏仍在不受控制地狂跳。玄昭的插手，与其说是解围，不如说是一种更深的警示。他无处不在，如同高悬于顶的昊天镜，冷漠地映照着我在这情债泥潭中的每一次挣扎与狼狈。

在万妖谷的日子变得愈发难熬。夙幽不再像那夜般直接逼迫，但他无处不在的目光，那株彼岸花日益妖艳的光芒，以及谷中时刻试图侵蚀心神的妖氛，都成了无声的拷问。采集无根之水时，我会遇到能窥探心事的镜湖妖；子夜浇花时，风中会传来模仿故人声音的魅语。夙幽在用整个万妖谷的力量，细腻而持久地瓦解着我的防线。

就在我觉得快要被这温柔刀割得心神俱疲时，一道金光符诏破开万妖谷的结界，悬停在我面前。符诏上流转着清正宏大的仙力，是九天殿的印记。内容简洁：即刻前往九天殿，觐见共主。

夙幽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倚着一株开满蓝色妖花的树，似笑非笑：“哟，正主召见了。小星君，可要好好表现，莫要辜负了本皇这些时日的‘款待’。”

我捏紧符诏，没有理会他话语中的讥讽，心中却是一片沉重。该来的，终究躲不掉。与离烬的霸道、夙幽的诡谲相比，玄昭的平静才最是深不可测。

穿过重重云海，踏上通往九天殿的玉阶。这里的气息庄严肃穆，与魔渊的暴戾、万妖谷的妖异截然不同，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规则的经纬之上，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殿宇巍峨，祥云缭绕，仙官神将肃立两旁，目光低垂，不敢有丝毫僭越。

我被引至一座偏殿。殿内陈设简雅，并无过多装饰，只有淡淡的檀香萦绕。玄昭并未端坐于高高在上的御座，而是站在一扇巨大的窗前，望着窗外翻涌的无尽云海。他身着常服，少了几分朝会时的至尊威仪，却更显身姿挺拔，仿佛与整个天地融为一体。

我依礼参拜，屏息凝神，不敢出声。

良久，他才缓缓转身。面容依旧笼罩在淡淡神光中，看不真切，但那双眼睛，却比在诛仙台上时更加清晰，如同蕴藏着星河流转，宇宙生灭，平静，却深不见底。

他没有提及诛仙台，没有质问情债，甚至没有过问我在魔渊和万妖谷的遭遇，只是用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看着我，开口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司命，你执掌命簿，可知这世间万物，何为‘定数’，何为‘变数’？”

我心中一怔，万万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这是司命职责的根本，也是困扰了无数仙神的大道之问。我谨慎答道：“回共主，命簿所载，是为‘定数’，乃天道运行之轨迹，大势所趋。然生灵有其灵性，一念之差，便可衍生无穷‘变数’，细微之处，命簿亦难尽述。故司命之责，在于维护定数之纲常，亦需引导变数之流向，使其不悖天道。”

玄昭微微颔首，不置可否。他踱步至殿中一方白玉棋枰前，枰上黑白棋子错落，并非凡间棋局，而似星辰列张，蕴含玄奥至理。

“你看此局。”他指尖轻点一枚黑子，“此子落于此位，看似绝境，周遭白子环伺，气数将尽。此为‘定数’。”

接着，他又指向棋盘一处空位：“然则，若有一‘变数’介入，或许是一缕意外的清风，或许是一位观棋者的无心之言，甚至可能是执棋者自身心念一转，”他目光落回我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此黑子便可绝处逢生，乃至反败为胜。司命，你以为，这‘变数’，是破坏了棋局，还是成就了棋局？”

我望着那错综复杂的棋局，心神震动。玄昭的问题，看似论道，实则字字句句都指向我自身的处境。我下凡历劫，本是“定数”中的一环，可我贪图省事，一次勾动三劫，这便是最大的“变数”。而这“变数”，引来了三位神尊，将我拖入这无尽的麻烦之中。那么，这“变数”对于我，对于他们，乃至对于更大的“棋局”而言，究竟是破坏，还是……某种意义上的成就？

我无法回答。因为答案早已超出了司命的职责范畴，触及了我自身命运的核心矛盾。

玄昭并未期待我的答案，他收回目光，重新望向窗外的云海，声音平缓如初：“命簿是死的，因果是活的。执掌因果者，若自身都堪不破因果，又如何能梳理众生之命？”

他这句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坎上。我一直以“虚妄”、“劫数”来逃避，试图用司命的职责和天规来为自己开脱，却从未真正直面过自己在这段因果中的角色和心绪。

“回去吧。”玄昭背对着我，挥了挥手，“你的司命殿，还需你回去看看。”

他没有说如何“还债”，没有设定任何惩罚或任务，只是寥寥数语，却比离烬的囚禁和夙幽的蛊惑，更让我感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与茫然。

我躬身退出偏殿，走在离开九天殿的玉阶上，脚步前所未有的沉重。玄昭的“债”，不是强加的劳役，不是情感的逼问，而是一场直指本心的道考。他逼我审视的，不是我对他们三位是否有情，而是我作为司命星君，如何看待自己亲手种下的这桩惊天因果，如何面对自身道心上的裂痕。

这债，或许才是最难还的。

回到那间简陋仙舍，我望着镜中自己苍白而迷茫的脸孔。魔渊的煞气，万妖谷的妖氛，九天殿的威压，三种不同的折磨，在我身上留下了清晰的印记。而内心深处，那被“虚妄”勉强封印的情感，正如熔岩般蠢蠢欲动。

这情债，躲不过，逃不掉。三位神尊，三种方式，却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我越缠越紧。

而下一站，又会是哪里？这轮流“随侍”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尽头？或许，只有当我自己找到那个关于“定数”与“变数”的答案时，这场劫难，才能真正了结。

九天殿归来，玄昭那番关于“定数”与“变数”的诘问，如同在我识海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难平。我枯坐于简陋仙舍，试图打坐调息，却发现心神涣散，根本无法入定。镜中那张脸，苍白，疲惫，眼底深处是驱不散的迷茫。魔渊的煞气蚀骨，万妖谷的妖氛惑心，而玄昭的平静，却直指道心，最为致命。

就在这心神不宁之际，袖中两枚传讯仙符几乎同时微微发烫——是离烬与夙幽。

离烬的传讯简单粗暴，只有冰冷一句：“书阁乱了，速回。”

夙幽的则依旧带着他特有的慵懒腔调：“小星君，几日不见，本皇的花儿都有些蔫了，可是忘了归期？”

没有玄昭的符诏。但他那日的言语，比任何符诏都更具分量。

我捏着这两枚烫手的仙符，心中一片冰凉。这“轮流随侍”的戏码，看来远未结束。离烬的召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夙幽的询问则暗藏机锋。先去何处？这本身就是一个难题。违背离烬，以他的性子，恐立时便有雷霆之怒；怠慢夙幽，那株诡异的彼岸花不知又会生出什么变故，给他更多发难的理由。

权衡再三，我最终还是决定先回应离烬。魔渊寂灭宫，至少规矩“明确”一些，而夙幽的万妖谷，变数太多。我深吸一口气，催动仙力，先向寂灭宫方向传去一道简短的回应：“遵命，即刻便回。”

然后，我又硬着头皮给夙幽回讯：“妖皇见谅，魔尊处有急务，待处理完毕，即刻前往万妖谷照料仙植。”

消息传出，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回音。但这沉默反而更让人不安。

再次踏入魔渊，那股熟悉的压抑感瞬间包裹全身。寂灭宫的书阁，果然如离烬所言，又恢复了几分凌乱。一些书架歪斜，几卷厚重的魔典散落在地，仿佛刚经历过一场小小的骚动。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暴戾的魔气。

离烬并不在书阁内。一名面容冷硬的魔将见我到来，面无表情地传达指令：“尊上有令，星君既已回来，三日内，将此阁顶层所有关于上古魔阵的卷宗整理完毕，编录成册，不得有误。”

顶层？上古魔阵？我心头一沉。寂灭宫书阁的顶层，是煞气最重、禁制最强的地方，那里存放的魔阵典籍，无一不是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便可能引火烧身。三日时间，更是苛刻。

这分明是故意的刁难。是因为我先前去了九天殿？还是因为我对夙幽的回应稍晚了些？离烬的怒火，从不直接宣泄，总是用这种看似“公事公办”的方式施加压力。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躬身应下：“是。”

踏上通往顶层的旋转石阶，每向上一步，周围的煞气便浓郁一分，空气也愈发冰冷。顶层的空间相对狭小，光线昏暗，只有几盏幽冥灯提供着惨绿的光源。书架上积满了灰尘，那些以兽皮、金属甚至骨骸制成的卷宗，散发着古老而危险的气息。

我小心翼翼地开始工作。这里的禁制果然厉害，仅仅是触碰卷宗，便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狂暴能量和怨念。我不得不分出大部分心神来抵御煞气侵蚀和禁制反噬，整理进度极其缓慢。

时间一点点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神魂疲惫，仙力消耗巨大。正当我伸手去取一架高处、被重重魔纹封印的漆黑玉简时，脚下不知被何物绊了一下，身形一个趔趄，虽然及时稳住，但指尖溢出的仙力却意外触碰到了玉简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刻画在书架上的小型魔阵。

“嗡——”

一声低沉的嗡鸣响起，那小型魔阵骤然亮起刺目的红光！一股阴冷狂暴的吸力瞬间传来，不仅拉扯我的仙力，更直接针对我的神魂！是噬魂魔阵！虽然规模很小，但在这煞气充盈的环境下，威力不容小觑！

我大惊失色，急忙运转仙力抵抗，但那吸力极其诡异，如同无数冰冷的触手缠绕上来，要将我的魂魄从仙体中剥离出去！识海中顿时幻象丛生，无数怨魂的哀嚎冲击着我的意识护壁。我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上青筋暴起，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眼看就要被那魔阵吞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凌厉无匹的黑色魔气如同闪电般袭来，精准地击打在噬魂魔阵的核心之上！

“轰！”

一声闷响，魔阵的红光骤然熄灭，那股恐怖的吸力也瞬间消失。我脱力地瘫软在地，大口喘息，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抬头望去，只见离烬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楼梯口，玄衣无风自动，紫瞳冰冷地看着我，又扫了一眼那失效的魔阵。他身后跟着那名传令的魔将。

“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离烬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那股无形的威压却让整个顶层的空气都凝固了，“还是说，去了趟九天殿，魂都丢了？”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脱力而有些踉跄。那名魔将上前一步，看似要搀扶，实则暗中施加了一股力道，让我更加狼狈。

“是……是小仙不慎，触动了禁制。”我低声道，心中却是一片寒凉。这魔阵出现得蹊跷，那绊脚之物也来得突然。是意外，还是……有意为之？离烬的出现，又是否太过及时？

离烬没有追究，只是冷冷道：“看来这三日的期限是太宽松了。既然如此，便再多给你两日。五日内，若不能完成，便去血戮场底层，面壁思过吧。”

血戮场底层……那是连魔族都闻之色变的炼狱之地。

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那名魔将也紧随其后。

空荡荡的顶层，又只剩下我一人，还有那满地狼藉和未散的危机感。我靠在冰冷的书架上，感受着体内空荡的仙力和神魂的刺痛，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席卷而来。

离烬的折磨，简单，直接，却有效。他不在乎过程，只在乎结果，以及我在这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屈服与否。

而此刻，我还必须尽快恢复，因为万妖谷那边，夙幽还在等着。他那里的“债”，又是另一种形式的煎熬。

这轮流不断的“随侍”，如同永无止境的轮回，每一次都让我身心俱疲，在三位神尊截然不同的方式下挣扎求存。而玄昭那句关于“定数与变数”的诘问，如同背景音般，始终在我脑海中回荡。

我这条偷懒省事而惹来的情债，究竟要将我推向何种境地？

噬魂魔阵的余威仍在经脉中窜动，带着阴冷的刺痛。我瘫坐在寂灭宫书阁顶层的尘埃里，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离烬离去前那冰冷的眼神和“血戮场底层”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五日内整理完这些上古魔阵典籍？以我现在的状态，几乎是天方夜谭。

我强迫自己凝神，试图调息，但魔渊的煞气无孔不入，不断干扰着仙力的运转。更糟糕的是，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始终萦绕不去，仿佛暗处有无数双眼睛，冷漠地记录着我的狼狈与挣扎。

就在我勉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准备继续那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时，沉重的脚步声自楼梯口响起。不是魔侍那种刻板的步伐，而是带着一种沉稳而压迫的节奏。

离烬去而复返。

他独自一人，玄衣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紫瞳，闪烁着幽冷的光，牢牢锁定了我。他一步步走近，周身散发的魔息比之前更加凛冽，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侵略性。

我心中警铃大作，强撑着站起身，下意识地后退，脊背却抵上了冰冷的书架，退无可退。

“魔尊……”我试图开口，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离烬没有理会，他走到我面前，距离近得我能清晰感受到他呼出的气息带着灼热的魔性。他伸出手，并非攻击，而是用指背，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姿态，拂过我因方才惊魂而未褪去苍白的脸颊。

那触碰冰凉，却带着一种烙铁般的威胁感。

“本座一直在想，”他开口，声音低沉，如同暗流涌动，“你在凡间时，对着那个叫离炎的蠢货，倒是温顺得很。怎么换成本座，就只剩下这副宁折不弯、拒人千里的模样？”

他的指尖滑到我下颌，微微用力，迫使我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紫瞳。那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愤怒、不甘，还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是因为他是凡人，而本座是魔？”他凑近，气息拂过我的耳畔，带着令人心悸的压迫力，“还是你觉得，本座不配得到你当年给予他的……哪怕万分之一？”

“魔尊请自重！”我猛地偏头，想挣脱他的钳制，手腕却被他另一只手更快地抓住，力道之大，让我感觉骨头都在呻吟，“凡尘之事已是过往，小仙如今……”

“过往？”离烬打断我，紫瞳中戾气暴涨，“对本座而言，从未过去！”

他猛地将我往后一推，我猝不及防，后背重重撞在书架上，震得那些古老的魔典簌簌作响。不等我反应，他高大的身躯已经欺压上来，将我死死困在他与书架之间狭小的空间里。浓郁的魔息如同实质的牢笼，将我周身仙力彻底压制。

“那枚扳指，你不肯戴。”他一只手紧紧箍住我的腰，另一只手粗暴地抬起我的脸，迫使我看他，声音里充满了危险的意味，“那本座就用别的法子，让你记住，你是谁的人！”

他低头，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意图再明显不过。

恐慌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四肢百骸。我拼命挣扎，仙力被压制，只能用最原始的力量推拒，但在他绝对的力量面前，如同蚍蜉撼树。屈辱和绝望感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几乎让我窒息。难道真要在此地，受此折辱？

就在他的唇即将触碰到我的瞬间，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抵抗，准备引爆残存仙元拼个鱼死网破之际——

“啧，离烬，你这急色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一个慵懒中带着几分讥诮的声音，突兀地在死寂的书阁顶层响起。

紧接着，一道绯色的流光如同鬼魅般闪过，精准地击在离烬箍住我的那只手臂上。那力道看似轻柔，却带着一股巧劲，竟让离烬闷哼一声，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几分钳制。

趁此间隙，一道身影快如闪电般掠至我身边，揽住我的腰，将我猛地从离烬的禁锢中扯了出来！

是夙幽！

他依旧是一身绯衣，妖异的容颜在幽冥灯惨绿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魅惑，唇角噙着那抹熟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眼神却冰冷地扫过离烬。

“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连我这妖物都懂，你这魔尊怎么反倒糊涂了？”夙幽将我护在身后，姿态看似随意，周身却散发出不输于离烬的强大妖力，与对方的魔息隐隐对峙。

离烬稳住身形，紫瞳中怒火滔天，几乎要喷出实质的火焰：“夙幽！你敢插手本座的事？！”

“插手？”夙幽挑眉，指尖把玩着一缕墨发，“本皇只是来接自家走丢的小花匠。倒是你，离烬，欺负一个仙力受损的小仙子，传出去，也不怕三界笑话？”

他低头，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语气带着几分亲昵的责怪：“让你来浇花，你倒好，跑到这鬼地方来惹一身骚。还不跟本皇回去？”

我惊魂未定，倚在夙幽身侧，浑身仍在微微发抖。此刻也顾不得他与离烬有何区别，只要能离开这危险的境地，哪里都是好的。

离烬死死盯着我们，尤其是夙幽护着我的那只手，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怒到了极点。但他似乎也对夙幽有所忌惮，加上方才夙幽出手的诡异，一时间竟没有立刻发作。整个书阁顶层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两种强大的力量在无声地碰撞。

“好，很好。”离烬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紫瞳中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夙幽，今日之事，本座记下了。还有你，司命……”他目光如刀刮过我，“我们之间，没完！”

夙幽浑不在意地笑了笑：“随时奉陪。”说完，他不再理会暴怒的离烬，揽着我，化作一道绯色流光，瞬间冲破了书阁顶层的禁制，消失在魔渊暗红色的天幕中。

直到离开了魔渊那令人窒息的范围，感受到外界相对清灵的气息，我才稍稍缓过一口气。夙幽带着我落在了一处云雾缭绕的山巅，松开了手。

我踉跄一步，勉强站稳，整理着凌乱的衣袍，心中五味杂陈。方才那一刻，若不是夙幽及时出现……

“多谢妖皇出手相救。”我低声道，这份感谢是真心实意的，尽管我知道，夙幽也绝非善类。

夙幽转过身，妖异的眸子上下打量着我，目光在我脖颈处被离烬掐出的红痕上停留了一瞬，唇角笑意加深，却带着一丝冷意：“救你？本皇只是不喜欢看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先碰了而已。”

他的话如同冷水泼下，让我刚升起的一丝感激瞬间冻结。

“别忘了，”他凑近我，指尖轻轻拂过那处红痕，带来一阵战栗，“你欠本皇的债，还没开始还呢。万妖谷的彼岸花，可是等得望眼欲穿了。”

我闭上眼，心中一片冰凉。

刚出狼窝，又入虎穴。离烬的强取豪夺令人恐惧，而夙幽这种看似“拯救”实则宣告所有权的行为，同样让我不寒而栗。

这情债的漩涡，因夙幽的这次插手，似乎变得更加复杂和凶险了。而玄昭……他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是否也看到了方才寂灭宫中发生的一切？

未来的路，仿佛已被层层迷雾和更深的陷阱所笼罩。

山巅的风带着云海的湿气，吹在我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寒意。夙幽那句“属于自己的东西”，比离烬直接的暴力更让我毛骨悚然。它剥开了那层看似“解围”的温情面纱，露出了底下同样冰冷、甚至更为扭曲的占有欲。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手腕上仿佛还残留着离烬钳制的痛感，而此刻，夙幽的目光却像无形的丝线，缠绕上来，令人窒息。

“妖皇此言何意？”我声音干涩，试图维持最后一丝镇定，“小仙并非物品，何来归属之说？”

夙幽轻笑出声，那笑声在云雾间飘荡，带着妖异的魅力，却也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强势。“哦？不是吗？”他缓步逼近，绯衣在风中轻扬，如同盛开的毒花，“凡间你接了本皇的彼岸花，九重天上你应了本皇的‘随侍’，方才本皇又从离烬手中将你‘拿’了回来。这一桩桩，一件件，司命，你告诉本皇，你不是本皇的，又是谁的？”

他的逻辑霸道而扭曲，将所有的因果都强行归结于“归属”。我张口欲辩，却发现任何关于“虚妄”、“劫数”的言辞，在他这套自成体系的歪理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在他们眼中，规则是由力量定义的，而我现在，恰恰缺乏与之抗衡的力量。

“妖皇与魔尊，果然是一样的。”我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的讽刺与无力，低声说道。一样地将我视为所有物，一样地用他们的方式来“讨债”，只不过一个用烈火，一个用寒冰。

“一样？”夙幽挑眉，似乎觉得这个词很有趣。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我的脸颊，我猛地侧头避开。他的手停在半空，也不恼，反而慢条斯理地收回去，把玩着自己的一缕发丝。

“离烬那莽夫，只会强取豪夺，毫无情趣可言。”他语气轻蔑，随即目光又落回我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和玩味，“而本皇，更喜欢看你心甘情愿的样子。”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带着致命的诱惑与威胁：“比如，你自己承认，当年在万妖谷，你对夙夜，并非全然无意。比如，你主动回到醉梦轩，为本皇抚琴斟酒。比如……你心甘情愿，留在这云海山巅，陪本皇看尽日落月升。”

每一个“比如”，都像是一把软刀子，切割着我试图坚守的界限。他要的不是强迫的服从，而是精神的臣服，是让我自己主动踏入他编织的罗网。

“妖皇恕罪，”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小仙道心微末，恐难领会妖皇雅意。万妖谷的花，小仙会按时浇灌，至于其他……恕难从命。”

“难？”夙幽眸中闪过一丝幽光，他直起身，望向远处翻腾的云海，语气忽然变得有些缥缈，“司命，你可知，为何那株彼岸花独独对你残留的念力有所反应？”

他不等我回答，自顾自说道：“因为执念相通。你对过往的逃避，你对情感的否认，本身就是一种最深的执念。你越是想忘，它便扎根越深。”他转回头，妖异的眸子仿佛能看穿我的灵魂，“你在怕，怕承认那段过往的真实，怕承认你自己……也曾动过心。”

他的话，如同最锋利的针，精准地刺中了我心底最不愿触碰的角落。我脸色一白，凡尘的记忆再次不受控制地涌现。墨言的温柔，离炎的炽热，夙夜的邪气……那些心跳加速的瞬间，那些难以割舍的纠缠，真的只是逢场作戏吗？

“你看，”夙幽满意地看着我的反应，唇角勾起一抹胜券在握的笑意，“你骗得了别人，骗得了自己，却骗不了本皇的花，更骗不了……本皇。”

他伸出手，这次不再是触碰，而是凌空一抓，一缕极其细微、与我同源的淡金色气息从远处飘来，萦绕在他指尖——正是那株彼岸花从我这里汲取的念力。

“这债，你还不了，也躲不掉。”夙幽捻着那缕气息，目光幽深地看着我，“因为债根，就在你自己心里。”

说完，他不再逼我，身形缓缓向后飘退，融入云雾之中，只留下最后一句缥缈的话语在山巅回荡：

“本皇在醉梦轩等你。希望下次见面，你能想明白些。”

云雾合拢，山巅只剩下我一人，还有那彻骨的寒冷和夙幽留下的、诛心的话语。

原来，妖王和魔尊，真的是一样的。他们都用各自的方式，逼迫我面对我想逃避的一切。离烬用力量碾压我的身体，夙幽用真相拷问我的灵魂。

而最可怕的是，夙幽的话，让我一直以来的坚持开始动摇。那债根，难道真的在我自己心里？如果连我自己都无法坚信那只是“虚妄”，我又该如何去偿还这三笔糊涂账？

我站在山巅，望着脚下浩瀚无边的云海，第一次感到如此迷茫和孤独。这九重天，这三界，竟无一处可以安放我这颗因历劫而变得千疮百孔的心。

玄昭的“定数与变数”，离烬的“强权即真理”，夙幽的“债根在心”……三种声音在我脑海中交织轰鸣，几乎要将我的神识撕裂。

山巅的寒风裹挟着夙幽诛心的话语，久久不散。那句“债根在你心里”如同魔咒，在我识海中反复回响，将我试图筑起的“虚妄”堤坝冲击得摇摇欲坠。是啊，若真全然无心，为何记忆如此刻骨？为何想起时会痛？为何夙幽的彼岸花独独对我的念力产生共鸣？

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茫然席卷了我。在离烬的绝对力量面前，我还能挣扎，还能愤怒；可在夙幽这种直指本心的拷问下，我连自欺欺人都变得困难。或许，顺从承认，反而能求得片刻喘息？这个念头如同毒草，悄然滋生。

我不知是如何离开那处山巅，又是如何浑浑噩噩地回到万妖谷的。谷中依旧繁花似锦，妖氛靡丽，但此刻在我眼中，却仿佛一张精心编织的、等待猎物坠落的巨网。

醉梦轩内，夙幽似乎早已料到我会回来。他没有再咄咄逼人，反而摆出了一副闲适姿态，正在抚琴。琴音缠绵悱恻，不像魔渊的杀伐之音，也不像九天殿的庄严肃穆，它丝丝入扣，撩拨着听者心底最柔软、最不愿示人的角落。案上摆着几样精致的点心，和一壶香气四溢的灵茶，不见酒液。

“回来了？”他并未抬头，指尖流淌出最后一个音符，余韵袅袅。“尝尝这茶，采自谷中月影凝露的茶树，于仙体有益。”

他的态度温和得近乎诡异，与先前山巅的逼问判若两人。我迟疑地坐下，端起那杯茶。茶水温热，清香扑鼻，确实蕴含着精纯的灵气。我小口啜饮着，紧绷的神经在温暖的茶水和舒缓的琴音中，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一丝。

“不必如此紧张。”夙幽放下琴，走到我身边坐下，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过分亲近，又不显疏远。“本皇并非要吃了你。只是觉得，你我之间，或许可以换一种方式相处。”

他为我续上茶，动作优雅从容。“离烬不懂你，他只知强取。玄昭……呵，他站得太高，看到的只是天道规则，却看不见尘埃里的悲喜。”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柔和，“只有本皇明白，你在挣扎什么。因为本皇也曾经历过，在妖性与本心之间摇摆的痛苦。”

他的话语充满了理解与共情，像温暖的泉水，一点点融化着我内心的冰封。他不再提“债”，不再逼问“真心”，而是开始讲述一些万妖谷的趣事，一些修炼上的心得，甚至偶尔会流露出几分身为妖皇的孤独与无奈。

这种温和的、平等的交流，是我在魔渊和九天殿都未曾得到过的。在离烬那里，我是囚徒，是物品；在玄昭那里，我是罪臣，是道考的对象。唯有此刻，在夙幽看似真诚的对待下，我仿佛暂时卸下了重担，成了一个可以正常交谈的……存在。

警惕心在不知不觉中松懈。当他递过来一枚散发着清甜香气的灵果，说是可以安神补气时，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接了过来。果实入口即化，甘甜的汁液滑入喉中，带来一阵舒适的暖意，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

然而，这暖意并未持续太久。渐渐地，我感到一丝异样。那暖意开始变得灼热，从丹田升起，流向四肢百骸。眼前的景象微微扭曲，夙幽那张妖异绝伦的脸庞在视线中仿佛蒙上了一层光晕，变得更加魅惑动人。心底被强行压抑的情感，如同解开了封印的洪水，汹涌而出。凡尘间与夙夜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曾被我认为是“虚妄”的心动与暧昧，此刻变得无比清晰、真实。

“感觉如何？”夙幽的声音仿佛带着钩子，钻入我的耳膜，直抵心扉。

我猛地惊醒，意识到不对！那灵果，那茶，甚至那琴音……都有问题！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我想站起身，却发觉浑身酥软无力，仙力如同被禁锢了一般，难以调动。更可怕的是，内心深处对夙幽的抗拒正在飞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和……依赖感？

夙幽笑了，那笑容不再掩饰其中的得意与掌控。他伸手，轻易地揽住我发软的身子，将我带入怀中。这一次，我没有力气挣扎。

“没做什么，”他在我耳边低语，气息温热，带着灵果的甜香，“只是帮你……正视自己的内心罢了。瞧，卸下那些不必要的坚持和伪装，是不是轻松很多？”

他指尖拂过我滚烫的脸颊，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承认吧，司命，你对我，并非无情。留在万妖谷，留在本皇身边，有何不好？总好过回那冷冰冰的司命殿，或者去魔渊受苦，不是吗？”

我的意识在挣扎，残存的理智在呐喊这是蛊惑，是陷阱！可身体和情感却背叛了我，在那不知名的药物和夙幽的蛊惑下，变得绵软而顺从。一种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或许他说得对，承认了，顺从了，就不用再这么累了……

“看，你不再抗拒了。”夙幽满意地感受到我身体的软化，他低下头，唇几乎要贴上我的额头，以一种宣告般的语气，轻柔却清晰地说道，“从今往后，你便是本皇的人了。这万妖谷，就是你的归宿。”

归宿？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我混沌的识海中炸开一丝清明。不！我不是！我是司命星君，执掌因果，我的归宿是……

是什么？是那个已经对我关闭大门的司命殿？是那个视我为因果变数的玄昭？还是那个欲强行占有我的离烬？

绝望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将那丝清明瞬间淹没。挣扎的力量消失了，我瘫软在夙幽怀里，眼角滑下一滴冰凉的泪珠，却不知是为这被迫的屈服，还是为那看不到希望的未来。

夙幽轻轻拭去我的泪，动作温柔得像对待珍爱的宝物。“乖，以后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我闭上眼，任由意识沉入黑暗。仿佛听到夙幽对外面吩咐道：“传话出去，司命星君深感妖皇诚意，自愿留居万妖谷，静修己身。”

自愿？好一个“自愿”。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无论我心是否甘愿，在三界眼中，我司命，都已经被打上了妖皇的烙印。

我，似乎真的成了“妖王的人”。而这条路，一旦踏上，恐怕再无回头之日。玄昭会如何？离烬又会如何？这刚刚看似“平息”的波澜，只怕会引来更大的风暴。

意识在粘稠的黑暗中沉浮，仿佛被困在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那灵果、香茶、琴音混合成的蛊惑之力，如同万千细密的丝线，缠绕着我的神魂，将理智与抵抗一点点剥离。身体是滚烫的，软绵绵的，使不出一丝力气，只能感受到一个微凉而坚实的怀抱，以及那无处不在的、带着甜腻花香的妖异气息。

夙幽的气息。

他似乎在移动，周围的景物在我模糊的视线中扭曲变幻，最终定格在一处更加私密、萦绕着浓郁暖香的内殿。柔软的鲛绡拂过皮肤，触感冰凉，却反而激起了体内更深的热度。残存的意识让我明白即将发生什么，恐慌如同毒蛇噬咬心脏，我想尖叫，想推开他，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微弱如幼猫般的呜咽，伸出的手绵软无力，反倒像是欲拒还迎的触碰。

夙幽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带着毫不掩饰的愉悦和掌控感。他轻而易举地化解了我徒劳的抵抗，指尖如同最灵巧的毒蛇，游走过我颤抖的肌肤，所过之处，仿佛点燃一簇簇妖异的火焰。衣衫被无声地褪去，微凉的空气触及皮肤，激起一阵战栗，随即被他更灼热的体温覆盖。

“别怕……”他在我耳边呵气，声音沙哑而充满诱惑，与他平日慵懒的腔调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原始的、不容抗拒的侵略性，“本皇会好好待你。”

话语是温柔的，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每一个触碰，每一次贴近，都像是在我摇摇欲坠的意志防线上重重一击。凡尘间与夙夜那些暧昧的、被刻意遗忘的记忆，此刻被药物和氛围无限放大，与现实的屈辱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崩溃的混乱。

我试图守住识海最后一点清明，去想司命殿，去想那万象星盘，去想玄昭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可这一切都变得那么遥远，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雾。唯有眼前这张妖异绝伦的脸，和他带来的、既痛苦又令人沉沦的感官冲击，无比清晰。

当最后的屏障被突破时，一股尖锐的痛楚混合着难以言喻的陌生触感席卷全身。我猛地弓起身子，指甲无意识地掐入他臂膀的布料，泪水失控地涌出。那不是情愿的交付，而是城池沦陷的标记，是底线被彻底踏破的绝望。

夙幽的动作有瞬间的停滞，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痛苦，但随即，那短暂的迟疑被更深的占有欲取代。他俯下身，吻去我眼角的泪，动作竟带上了一丝诡异的温柔，但这温柔比粗暴更令人心寒。

“从此以后，你便是本皇的了。”他宣告着，声音里带着餍足和一种扭曲的怜爱，“完完全全。”

夜，漫长而煎熬。意识在极度的刺激和疲惫中浮沉，时而清醒地感受到每一分屈辱，时而又被药物的力量拖入混沌的深渊。夙幽似乎不知疲倦，他用各种方式在我身上烙下他的印记，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他逼我回应，逼我发出声音，逼我在失控的边缘承认他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才终于平息。殿内只剩下浓郁的情欲气息和甜腻的花香。我像一具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瘫软在凌乱的鲛绡之中，浑身遍布暧昧的痕迹，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夙幽支起身，指尖漫不经心地卷弄着我汗湿的发丝，餍足的目光流连在我身上，如同欣赏一件刚刚到手的战利品。

“累了便睡吧。”他语气慵懒，带着事后的沙哑，“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地方。”

我闭上眼，不愿再看他。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心死的荒凉。最后一道防线，终究是以这种不堪的方式，彻底崩塌了。什么司命星君的尊严，什么勘破虚妄的道心，在这一夜之后，都成了可笑的自欺欺人。

我不仅成了“妖王的人”，更是以一种失去所有自主的方式，被刻上了属于他的烙印。

殿外，万妖谷的夜晚依旧喧嚣而诡异，而殿内，只剩下我无声的泪水和一片冰冷的死寂。这条路，已然踏错，前方等待我的，只会是更深的黑暗和无法预料的狂风暴雨。玄昭的震怒，离烬的报复……

意识在无尽的黑暗与屈辱的碎片间漂浮，最终被一阵尖锐的刺痛拉回现实。身体像是被碾过一般，每一寸骨骼、每一丝肌肉都在叫嚣着酸软与不适。更难以忽视的是那些隐秘部位的钝痛，以及皮肤上遍布的、昭示着昨夜疯狂的暧昧痕迹。

浓郁到令人作呕的甜香依旧萦绕在鼻尖，是夙幽身上特有的、混合了彼岸花与某种催情香料的味道。我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装饰着妖异藤蔓与宝石的穹顶，身下是柔软却冰冷的鲛绡——这里不是我的仙舍，甚至不是醉梦轩的主厅，而是夙幽的寝宫内殿。

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回灌，带着令人窒息的细节：那杯茶，那枚灵果，那蛊惑的琴音，那双妖异眸子里毫不掩饰的占有欲，还有那漫长夜晚中被迫承受的一切……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强忍着干呕的冲动，挣扎着想坐起身，却牵动了浑身的酸痛，尤其是下身那难以启齿的痛楚，让我倒抽一口冷气，又无力地跌回床榻。

“醒了？”

慵懒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夙幽只随意披着一件绯色外袍，衣襟大敞，露出线条优美的胸膛，上面甚至还有几道我昨夜失控时留下的抓痕。他斜倚在床榻边，指尖把玩着一缕我的头发，神情餍足而惬意，仿佛在欣赏一件刚刚被彻底征服的所有物。

我猛地缩回头发，扯过凌乱的锦被裹住自己赤裸的身体，向床榻内侧蜷缩，试图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动作间，难以言喻的痛楚再次袭来，让我脸色煞白。

“看来昨夜是累着了。”夙幽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伸手想来碰我的脸，被我狠狠偏头躲开。他的手停在半空，眸色微沉，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慵懒的模样，“无妨，习惯了就好。本皇已吩咐下去，准备了药浴和灵膳，为你调理身子。”

他的语气自然得仿佛我们已是多年的恩爱伴侣，而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清晨。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比昨夜直接的强迫更让我感到刺骨的寒意。

“放我走。”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走？”夙幽挑眉，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你能走去哪里？回那个对你关闭大门的司命殿？还是去魔渊，找离烬再续前缘？”他俯身靠近，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别忘了，司命，你现在是本皇的人。整个三界都已知晓，你‘自愿’留居万妖谷。”

“自愿”两个字，他咬得极重，像两把淬毒的匕首，扎进我的心口。是了，昨夜他对外宣称的是“自愿”。如今我失身于他，更是百口莫辩。就算我能逃离这寝殿，又能逃到哪里去？九天殿还会接纳一个“自甘堕落”、与妖皇有染的司命星君吗？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我闭上眼，泪水无声地滑落。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而是因为这份无处可逃的绝望，和那份被彻底践踏的尊严。

“哭什么？”夙幽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怜悯，他伸手，强硬地掰过我的脸，用指腹擦去我的眼泪，“跟着本皇，有什么不好？万妖谷富庶繁华，不比那清苦的九重天差。本皇会疼你，宠你，给你想要的一切。总好过你之前那般，在三个男人之间疲于奔命，不是吗？”

他的话如同甜蜜的毒药，试图麻痹我的神经。我睁开眼，透过模糊的泪光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妖异容颜，心中没有半分悸动，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夙幽，”我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耗尽一切后的平静，“你会后悔的。”

他微微一怔，随即嗤笑出声，指尖用力，在我下颌留下红痕：“后悔？本皇字典里，从无此二字。得到你，是本皇应得的报偿。”

他不再多言，起身吩咐殿外的妖侍进来伺候。两名容貌妩媚的女妖低眉顺眼地走进来，手中捧着衣物和洗漱用具，但她们眼中一闪而过的嫉妒与轻蔑，却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我被她们扶起，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任由摆布。身体浸泡在温暖的、散发着草药清香的浴池中，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刺骨的寒。灵膳被送到嘴边，味同嚼蜡。

夙幽一直在一旁看着，目光如同实质，流连在我身上每一寸肌肤。他似乎在享受这种完全掌控的感觉，享受我这份被迫的顺从。

洗漱完毕，他亲自拿起一件崭新的绯色衣裙，料子柔软华贵，却与我惯常的素净风格格格不入。“换上这个，”他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从今往后，你便穿本皇喜欢的颜色。”

我看着那刺目的绯红，如同看到自己被鲜血染红的未来。沉默地，机械地，我换上了那件衣裙，宽大的袖摆和曳地的裙裾，仿佛无形的枷锁。

夙幽满意地打量着我，伸手想揽我入怀，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他眸色一冷，但并未发作，只是淡淡道：“随本皇去园中走走，晒晒太阳。你脸色太差了。”

我如同提线木偶般跟在他身后，走出这间充满屈辱记忆的寝殿。万妖谷的阳光透过繁密的枝叶洒下，斑驳陆离，却照不进我心底的冰封。

所遇妖族，无论身份高低，见到夙幽与我，皆恭敬行礼，口称“陛下”、“星君”。但那恭敬之下，是各种复杂难辨的目光：好奇、探究、羡慕、嫉妒，还有深深的鄙夷。

我知道，从内到外，我都已经被打上了夙幽的烙印。这失身之辱，这被迫的归属，将成为我永远无法洗刷的污点。

而这一切，仅仅是个开始。玄昭不会善罢甘休，离烬更不会。我这枚被夙幽强行纳入囊中的棋子，将会在这三位至尊的博弈中，被推向何等残酷的境地？

我抬头，望向九重天的方向，那里云海依旧，却已与我隔了万丈红尘，再也回不去了。

那身刺目的绯红衣裙，如同浸透了鲜血的囚服，紧贴着皮肤，时刻提醒着我昨夜发生的一切。夙幽揽着我的腰，姿态亲昵而强势，漫步在万妖谷光怪陆离的花园中。阳光很好，奇花异草争奇斗艳，妖侍们远远跪伏，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却像一场精心编排的、令人窒息的戏剧。我面无表情，任由他带着我走动，灵魂仿佛抽离了躯壳，悬浮在半空，冷眼旁观着这具名为“司命星君”的皮囊如何扮演妖皇新宠的角色。

就在夙幽低头，似乎想在我耳边说什么的时候，异变陡生！

整个万妖谷上方的天空，毫无征兆地暗了下来。并非乌云蔽日，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纯粹的黑暗，如同浓墨瞬间泼洒，吞噬了所有光线。紧接着，是滔天的魔气！那气息狂暴、凛冽，带着毁天灭地的怒意，如同实质的海啸，从谷口方向汹涌而来，所过之处，妖植凋零，修为低微的小妖甚至直接爆体而亡！

“离烬——！”夙幽脸上的慵懒笑意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凝重。他一把将我拽到身后，周身爆发出强大的妖力，绯色光芒冲天而起，试图抵挡那恐怖的魔气冲击。

轰——！

两股绝强的力量在半空中悍然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万妖谷地动山摇，亭台楼阁簌簌作响。我被那碰撞的余波震得气血翻涌，若非夙幽拉着，几乎要站立不稳。

黑暗的天空中，离烬的身影缓缓浮现。他并非独自前来，身后是黑压压的魔界大军，旌旗招展，煞气冲天！他本人更是魔威赫赫，玄色战甲覆盖全身，手中握着一柄缠绕着黑色闪电的巨剑，紫瞳中的怒火几乎要焚尽三界！

“夙！幽！”离烬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把本座的人，交出来！”

他目光如利刃，穿透夙幽的防护，死死钉在我身上，尤其是在我那身绯红衣裙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中的暴戾和毁灭欲，让我如坠冰窟。

“你的人？”夙幽冷笑一声，虽处于被动防守，气势却丝毫不弱，“离烬，你莫不是失心疯了？司命何时成了你的人？三界皆知，她如今自愿留在我万妖谷！”

“自愿？”离烬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巨剑指向夙幽，魔气翻涌，“你对她用了什么龌龊手段，你自己清楚！本座最后说一次，交人！否则，今日便踏平你这万妖谷！”

“就凭你？”夙幽妖力再催，身后浮现出巨大的九尾妖狐虚影，妖氛弥漫，“本皇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大战，一触即发！两位至尊的威压对撞，让空间都开始扭曲。魔界大军与万妖谷的妖兵妖将也纷纷亮出兵刃，杀气盈野。

我被夹在中间，如同风暴中的一叶扁舟。离烬的愤怒如同实质的火焰，要将我焚烧殆尽；夙幽的庇护则像冰冷的沼泽，让我深陷其中。无论哪一方胜，我的下场都不会好。离烬盛怒之下会如何对我？而夙幽，他真的会为了保护我而与离烬全面开战吗？我不过是他刚刚得手的、用以挑衅离烬和彰显权力的战利品罢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清冷平和，却蕴含着无上威严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般，响彻在每一个生灵的心头：

“够了。”

随着声音，一道纯净浩瀚的仙光自九天垂落，轻易地分开了对峙的魔气与妖氛。仙光之中，玄昭的身影缓缓显现。他并未穿戴冕服，只是一袭简单的素白长袍，面容依旧笼罩在神光中，看不清表情。但他仅仅是站在那里，便让沸腾的万妖谷和汹涌的魔军，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

天地共主的威压，凌驾于一切之上。

玄昭的目光先是扫过剑拔弩张的离烬和夙幽，最后，落到了被夙幽护在身后、穿着绯红衣裙、脸色苍白的我身上。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比离烬的怒火更让我心惊胆战。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无地自容的冷漠。

“为一己私欲，搅动三界不宁。”玄昭开口，声音不带丝毫情绪，却如同天道律令，重重砸下，“尔等，可知罪？”

离烬握紧了巨剑，紫瞳中满是不甘，但在玄昭的威压下，终究没有立刻发作。夙幽也收敛了妖力，九尾虚影消散，但嘴角依旧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玄昭没有等他们回答，他的视线再次回到我身上，停留了足足三息。那三息，漫长得如同三百年。

然后，他缓缓抬起手，指向我。

不是愤怒的指责，不是失望的叹息，而是一种近乎宣判的平静口吻：

“司命星君，玩火自焚，咎由自取。”

“即日起，削去仙籍，打入凡尘，轮回百世，尝尽世间苦楚，以儆效尤。”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三界每一个角落。

削去仙籍！打入凡尘！轮回百世！

我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玄昭。玩火自焚？咎由自取？这就是他对我这番遭遇的最终判决？他将所有的罪责，都归咎于我一人之身！？

一股比身体被侵占时更深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和灵魂。我看着那张笼罩在神光中、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凡尘间墨言的温柔与此刻的冷酷无情形成了最尖锐的对比。

原来，最重的惩罚，不是来自魔尊的强取，也不是妖皇的蛊惑，而是来自这位我曾以为最是公正、最该明察秋毫的天地共主。

他不要我还债，他直接判了我死刑。仙途断绝，永堕轮回。

离烬和夙幽也愣住了，显然没想到玄昭会做出如此决绝的判决，但他们没反对，只是劝我好好表现，百世劫难后重掌司命殿。

玄昭不再看任何人，仿佛刚才只是下达了一道再寻常不过的法旨。他转身，一步踏出，身影便消失在仙光之中，仿佛此间种种，已与他无关。

他走后，万妖谷陷入一片死寂。

离烬死死地盯着我，紫瞳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复杂的、近乎狰狞的情绪取代。夙幽揽着我的手，也无意识地松开了几分。

我站在原地，穿着那身可笑的绯衣，感受着来自离烬和夙幽的目光，以及三界无数窥视神念中的怜悯、嘲讽、幸灾乐祸……

玄昭的判决，如同一道最终的枷锁，将我牢牢钉在了耻辱柱上。这场因我而起的劫，最终以我最惨烈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我被动卷入风波，问过我意见吗？他们竟倒打一耙，说我自陷泥沼，自身倒成了清白旁观者，真是虚伪，这就是高高在上的神。

玩火自焚，咎由自取。

哈哈……真是，好一个咎由自取。

第四章：轮回百世与隐秘的守护

削去仙籍，打入凡尘，轮回百世。没有给我任何辩白的机会，甚至没有多看我这枚“棋子”一眼，他便以天地共主的身份，抹去了我存在的意义。

堕凡的那一刻，天旋地转，仙骨被寸寸剥离的剧痛远不及心死的冰冷。我看着九重天越来越远，看着离烬暴怒却无法阻止的身影，看着夙幽妖异眸中一闪而过的错愕，最终，一切都归于无尽的黑暗。

百世轮回，就此开启。

第一世，我是乱世浮萍，饥寒交迫，冻毙于风雪。

第二世，我是深宫怨妃，遭人构陷，三尺白绫了断残生。

第三世，我是战场弃卒，马革裹尸，魂断边关。

……

每一世，都受尽人间至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我曾是乞丐，是妓女，是奴隶，是病痨鬼……命运如同最残酷的玩笑，将我一次次抛入绝望的深渊。我忘记了司命的身份，忘记了九重天的恩怨，只在偶尔午夜梦回时，会恍惚看见一些模糊的片段：浩瀚的星盘，冰冷的诛仙台，还有三张令人心悸的面容。

然而，奇怪的是，在这无尽的苦楚中，总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暖意，如同寒夜中的星火，若隐若现。

直到第七十三世。

那一世，我投生在一个普通的农耕之家，家境贫寒，且天生体弱多病。父母虽不嫌弃，但繁重的劳作和微薄的收入，让我的存在成了负担。我本以为又会是短暂而凄苦的一生。

然而，及笄之年，村里来了一个游学的书生。他叫墨尘，清贫，却眉目疏朗，气质温润。他租住了村头的破旧草庐，靠替人写信、抄书为生。

不知为何，他对我这个病秧子格外关照。他会采来山间的草药，细心熬煮后送来；会在寒冷的冬夜，将唯一的厚毯子悄悄盖在我身上；会在我被村人嘲笑时，用并不高昂却异常坚定的声音维护我。

父母看出他的心意，虽觉他家境清寒，但见我与他在一起后，气色竟一日日好转，便也默许了。后来，他进京赶考，临行前，在我家那扇破旧的木门前，他握着我的手，目光清澈而坚定：“等我回来，娶你。”

他没有食言。金榜题名后，他拒绝了京中高官的招揽，毅然回到这个小山村，用所有的积蓄，置办了一场虽简陋却温馨的婚礼。

婚后，他对我极好。明明已是官身，却从不摆架子，亲自为我煎药，陪我散步，在院中种满我喜欢的山花。我的身体在他的悉心照料下，竟奇迹般地逐渐康健。我们过着清贫却安宁的日子，他教书，我刺绣，岁月静好。

那一世，我活到了六十八岁，儿孙绕膝，最后是在他的怀中，安详闭的眼。临终前，我看着他已经花白却依旧温柔的眉眼，心中充满了平静的感激。那是我百世轮回中，唯一一段算得上幸福的时光。

我并不知道，那个叫墨尘的书生，那个与我相濡以沫几十载的夫君，就是高高在上的天地共主——玄昭。

他用无上神通，自请下凡，化身凡人，陪我百世。他掩盖了我所有的气息，让离烬和夙幽在百世遍寻不着。他收敛了所有神力，如同一个真正的凡人，体会着生老病死，用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护了我一世安稳。他看着我受苦，却不能动用神力干预，只能在规则之内，给予我他能给的一切温暖。那一世的相守，是他对诛仙台上那句冰冷判决的……弥补？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惩罚？无人知晓。

终章：神格苏醒，真相大白

百世轮回，终有尽时。

第一百世终结于一场救人的意外。魂魄离体的瞬间，百世记忆如同决堤洪流，冲垮了轮回的封印。更庞大的、古老到极致的记忆和力量轰然苏醒！

我不是司命星君！

我是墟！天地未开，混沌初分时便已存在的创世古神！司命星君，不过是我无尽生命里一次微小的化身，用以体验最纷繁的因果轮回。

‍当最后一道劫难渡过，庞大的记忆和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破了轮回的封印，回归我的神魂。

如今，劫满归来，神格复位。

浩瀚无边的创世神力在我体内奔涌，远比什么天地共主、魔尊、妖皇的力量更加古老、更加本源。我站在虚空之中，脚下是生灭不息的万千世界，目光所及，洞穿过去未来。

百世轮回的记忆，尤其是与墨尘（玄昭）那一世的点点滴滴，清晰无比。我看到了他隐藏在温柔背后的挣扎，看到了他每次在我病痛时紧握的拳头，看到了他夜深人静时望向星空的复杂眼神。

原来如此。

我缓缓睁开眼，眸中已无悲无喜，只有历经万古的平静与淡漠。一步踏出，已回归九重天。

此时的司命殿，光华万丈，远胜从前。殿门无声滑开，我走了进去。万象星盘感受到我的气息，发出欢快的嗡鸣，无尽命线主动缠绕而来，向我朝拜。

我并未在殿中停留太久，而是再次一步，来到了九天殿前。

今日，恰逢朝会。九天殿内，仙官神将肃立，玄昭高坐御座，离烬和夙幽竟也罕见地在列，只是气氛冷凝，显然旧怨未消。

我的出现，无声无息，却让整个九天殿瞬间寂静。所有仙神的目光都汇聚过来，充满了震惊、疑惑，以及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敬畏。

我穿着最简单的素白神袍，身上没有任何华丽的饰物，但周身流淌的创世气息，却让这方天地都为之臣服。玄昭周身的神光剧烈波动了一下，御座上的身影似乎有瞬间的僵硬。离烬的紫瞳骤然收缩，夙幽把玩玉杯的手指也顿住了。

我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三人，凡尘的恩怨，司命的屈辱，在创世神格的视角下，已如尘埃般微不足道。

“本神，墟，今日归来。”

我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创世之初的第一道神音，响彻在每一位仙魔的神魂深处。

玄昭缓缓从御座上站起，他周身的神光收敛，露出了那张俊朗却此刻写满复杂情绪的脸。他看着我，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离烬和夙幽也站了起来，脸色变幻不定。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眼前的存在，早已不是他们可以觊觎、可以折辱的那个司命星君。那是他们需要仰望，甚至……需要祈求的存在。

我并未理会他们的反应，只是淡淡地看了玄昭一眼，那一眼，包含了百世轮回的沧桑，也包含了创世神祇的漠然。

“昔日种种，皆为云烟。”

说完，我转身，一步踏出，消失在九天殿。留下满殿死寂，和三位屹立三界巅峰、此刻却面色各异的至尊。

从此，三界多了一位超然物外的创世古神——墟。

司命殿依旧运转，却再无司命星君。

而那三位曾让我历尽情劫、受尽屈辱的上神，如今，已成了我漫长生命里，一段微不足道、甚至……需要他们仰望的过往。

‍我，墟，创世古神，仅仅是一个眼神，一句“皆为云烟”，便为那段纠缠不清的公案画上了句号。不是原谅，而是彻底的超越与漠视。如同人类不会在意脚下蝼蚁曾经的冒犯，因为维度已然不同。

我并未回归司命殿，那里于我而言，不过是暂居的驿站。我的脚步踏过虚空，回到了宇宙最本初的混沌之地——归墟。这里无光无暗，无时无空，只有最原始的能量如呼吸般脉动。在这里，我才是我，是万物的起点，也是终点。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或者说，有些因果，并非我想断，便能彻底断得干净。

归墟虽超然物外，却并非与三界完全隔绝。偶尔，会有一些蕴含着强烈执念的祈愿或讯息，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我平静的心湖中漾开微澜。

这些涟漪，大多来自九重天，来自那三位。

离烬的执念最为直接暴烈。那是滔天的魔气混合着不甘，一次次冲击着归墟的边缘屏障。他没有言语，但那狂暴的能量本身就在咆哮：“回来！你是我的！我喜欢你。” 如同困兽的嘶吼，充满了无力回天的愤怒。可惜，这吼声传到我这里，已微弱得如同远山的回音，引不起半分波澜。魔尊的霸道，在创世神力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渺小。

夙幽的方式则更为诡谲难防。他的执念化作无形无质的情丝，带着万妖谷的靡丽花香和蛊惑之力，试图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那情丝中编织着凡间夙夜的温柔，编织着醉梦轩的暧昧，甚至偶尔会模拟出玄昭化身墨尘时的那份体贴。他在试图唤醒“司命”残留的情感，手段高明。然而，创世神格如同亘古不化的玄冰，这些情丝尚未靠近，便被最本源的法则之力涤荡干净，消散于无形。妖皇的蛊惑，终究是镜花水月。

最让我有些意外的，是玄昭。

他的“讯息”并非执念的冲击，也非情感的蛊惑，而是一种……近乎笨拙的“汇报”。

他会将三界发生的大事，诸如某处星域诞生了新的生命星球，某条天道规则因生灵演变而产生了细微调整，甚至是一些仙界重要的人事任免，都以最精纯的天地本源之力，凝成一枚枚晶莹的玉简，小心翼翼地送至归墟入口。

玉简中没有任何私语，没有道歉，更没有提及过往半分。只有客观、冷静的陈述，格式工整，措辞严谨，一如他天地共主的身份。仿佛只是在向一位超然的存在，例行公事地汇报三界运转情况。

但正是这种刻意的“公正”与“疏离”，反而透露出他内心最深处的无措与……某种难以言喻的补偿心理。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我他依旧在恪尽职守，维持着三界的稳定？还是想证明，他当初那句“玩火自焚”的判决，并非全然出于私心？

我从未回应过这些玉简。它们堆积在归墟入口，如同无人拾取的落叶。对我而言，三界的运转自有其规律，只要不涉及根本性的崩坏，我并不在意谁坐在那御座之上，又或者魔族与妖族是否又起了摩擦。玄昭的汇报，于我，毫无意义。

直到有一天，他送来了一枚与众不同的玉简。那枚玉简并非记载公务，里面只有一幅画面：一棵凡间的柳树，生长在一条清澈的小溪边，柳条依依，溪水潺潺。画面旁，有一行小字，是他亲笔所书，笔迹竟带着一丝凡尘书生墨尘的痕迹：

“此柳，乃第七十三世，院中所植。今已亭亭如盖矣。”

看到这行字，那段被尘封的、属于凡人“我”与“墨尘”的记忆，清晰地浮现出来。是的，那一世，我们的小院外，确实有这么一棵柳树，是他亲手所植，说愿我如柳枝般，生命力顽强。

我的心湖，第一次因为他们的讯息，泛起了些许涟漪。并非感动，而是一种淡淡的唏嘘。玄昭，他是在用这种方式，缅怀那一世吗？还是在试图告诉我，他并非全然无情？

可惜，太迟了，迟来的补偿掩盖不了他们骨子里虚伪。

对于墟而言，一段百世轮回中的温情，如同浩瀚星海中一粒微尘的光亮，虽然存在，却无法照亮整个宇宙的黑暗。墨尘的温柔是真的，但玄昭的冷酷也是真的。虚伪也罢，真情也好，而如今，这些都已是过往云烟。

我指尖轻点，那枚记载着柳树的玉简，连同之前所有堆积的玉简，一同化为了最精纯的能量粒子，消散在归墟的混沌之中。

连同那一点微澜，也归于平静。

我闭上眼，神识融入无尽的宇宙本源。创世神的职责，是维系平衡，观察演化，而非沉溺于某一段微小生灵的情感纠葛。

那三位至尊的执念、蛊惑或是笨拙的试探，于我，都不过是漫长岁月里，几缕无关紧要的风声。他们依旧在泥泞中挣扎，而我，已身在九天之外。

我的归来，无声，却让三界法则为之震颤。

九天殿内，朝会之上。玄昭、离烬、夙幽似有所感，同时色变，他们明白，我和他们再无可能。

之后，我并未现身，只是意念微动。

离烬那试图冲击归墟的狂暴魔念，如同撞上无形壁垒，瞬间消散。夙幽那缠绕而来的诡谲情丝，触及最本源的法则，如冰雪遇阳，悄然融化。

玄昭那持续不断、记录着三界事宜的汇报玉简，在归墟入口无声化为齑粉，连同那枚提及“第七十三世柳树已亭亭如盖”的玉简，一同湮灭。

他们的一切举动，在我眼中，已不再是纠缠，而是低维度的微弱波动。

我，墟，是万物的起点与归宿。创世神的职责，是维系宇宙平衡，观察纪元生灭。

那三位曾赐我百世苦难的至尊，如今连我的面都无法得见。他们的爱恨、他们的执念、他们的存在、他们的虚伪，于我而言，已是身后云烟，连让我回眸的资格都已失去。

尘埃落定，唯有归墟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