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吟菊

杨工

国庆中秋的菊展要开幕了，望着争奇斗艳的秋菊，随即翻阅了《红楼梦》。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此时贾府正处于鼎盛的时期。那日湘云邀贾母等人至藕香榭赏桂花吃螃蟹。待贾母王夫人等人散去后，由史湘云和薛宝钗拟定题目。众人看着拟好的提:起首是《忆菊》：忆之不得，故访；第二《访菊》：访之既得，便种；第三《种菊》：种既盛开，故相对而赏；第四《对菊》：相对而兴有馀，故折来供瓶为玩；第五《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觉菊无彩色；第六《咏菊》：既入词章，不可不供笔墨，第七《画菊》：既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处，不禁有所问；第八《问菊》：菊如解语，使人狂喜不禁；第九《簪菊》：如此人事虽尽，犹有菊之可咏者；《菊影》《菊梦》续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以《残菊》总收前题之盛。共十二道题目，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限定七律，不限韵，由宝玉、黛玉、宝钗、湘云、探春等五人自由选题。 黛玉选了其中三道诗题：《咏菊》《问菊》《菊梦》。众人皆选好了题目，等了一顿饭工夫，十二题已全完成，各自眷出来交给迎春。众人读一首，赞一首，彼此称扬不已。最后大家公推李纨作为裁判公评，李纨笑着宣布了结果：“《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此三首题目新，立意更新！《簪菊》《对菊》《供菊》《画菊》《忆菊》次之。”潇湘妃子（黛玉）夺魁！ 红楼中屡屡借诗社、诗会，让红楼女儿们在同一个题材之下作诗歌的竞技，这当然是对她们生活情趣的一种揭示，但更要紧的，是以这种方式，让她们自己，用自己的话，道出每一个特特独存的自己。咏菊花不是随便拟定的题目，而看得出曹雪芹深沉绵密的用心。 《咏菊》-- 黛玉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咏菊》借景抒情、以物喻人。首联写黛玉为诗情所困扰而坐立不安，把诗人那种无法抑制、迫切需要发泄的创作激情描写得活灵活现；颔联写作者秀逸超群的才思和全身心投入创作时的情状。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抒发了诗人感怀身世，自我怜惜的哀怨和不被人理解的愁绪。尾联是进一步对菊花高洁品格的赞赏，也是诗人的自诩之意和全诗意境的升华。不仅平仄丝毫不爽，对仗也极工整，极具艺术性。 《问菊》-- 黛玉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孤标傲世俗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问菊》并不弱于《咏菊》。诗人把菊花作为知己、知音，于是向它提出了郁积于心的许多问题。问菊就是问自己，答案也都包含在问题之中。你那样标高气逸，傲然独立于尘世风霜之中，没人能和你结伴生活。花朵同样俊秀，你不在春天和百花一起开放、争妍斗艳，却到了深秋才开放。一种深沉的寂寞感，孤扯感扑面而来。这就是觉醒之后的黛玉心理的深切写照。诗更深沉地揭示了诗人的内心精神世界，单就律诗的格律而言，确有可推敲之处，有的对仗不够工稳。这和黛玉的“不以词害意”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的诗学见解有关。 诗中轻俗傲世，花开独迟，道出了黛玉清高孤傲、目下无尘的品格性情。 “圃露庭霜”就是《葬花吟》中的“风刀霜剑”。荣府内种种恶浊的现象形成有形无形的刺激，使这个孤弱的少女整天陷于痛苦之中。“鸿归蛩病”映衬出她苦闷彷徨的心情。对黛玉来说，可谈者只有宝玉一人，然而碍于“礼教之大防”，却没有痛痛快快地畅叙衷曲的时候。“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这脍炙人口的名句，与其说是有趣的讯问，莫如说是愤懑的控拆。全诗除首联之外，颔联、颈联、尾联全为问句，问得巧妙，正如湘云说：“真把个菊花问的无言可对。”黛玉一再向那寄托在东篱之下的菊花发问，其实是暗喻自己寄人篱下，缺少知音。 《菊梦》 -- 黛玉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是漫色彩很强的游仙诗。菊花竟然也有梦，梦见自己飞上了高天，天上有云彩有月亮，梦中的秋菊觉得自己一会儿和云彩混在一起，一会儿又在月亮的身边。究竟和谁靠得近些，自己也分不清楚了。“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登仙”指自己飞升上天。“非慕庄生蝶”是说自己升天时飘然自在，飞得很轻松惬意，用不着去羡慕庄子在梦中化成蝴蝶之后方能产生飘飘欲仙的感觉。庄子必须化蝶方能飞升，而我却能直接飞升，所以我不羡慕他。尽管里这样，但我不愿老是在天上，一想到我与老朋友陶渊明的友情，我又飞回了人间。陶渊明爱菊，早已传为文坛佳话，自不待言。 黛玉与宝玉的“木石之盟”的强烈爱情，使得她终于不忍心弃之而去。虽然没有人这样讲过，但这是最符合曹雪芹创作意图的。“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前一句只是进一步描述菊花在梦中飘然远飞时的情景，为后一句作铺垫。是谁打断了好梦呢?是蛩鸣之声。因此她要“恼蛩鸣”。“故故恼蛩鸣”，即特别烦恼蟋蟀的叫声。“故故”不能解释为屡屡，好梦一旦惊醒，岂能再续?当然也就不会是“屡屡惊醒好梦”。梦中能“寻陶令盟”是多么地幸福，梦真该梦一辈子才好，醒来之后情形如何?“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理想与现实的反差竟是这样大!此时的林黛玉早已预感到她与宝玉的爱情将是一场悲剧。 黛玉的《咏菊》《问菊》和《菊梦》透着孤傲高洁、不同流俗的志向和孤高傲世导致寂寞无依的哀怨。 难怪李纨会说：“《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不得不推潇湘妃子为魁了。” 菊花，在中国的文化传统里向来就是一种孤高、隐逸的象征，对菊花的吟咏便往往成为一种古典的象征主义，借花的香色吐露人的心魂。 我们看出了曹雪芹的偏心，他分明是偏袒颦儿（黛玉），因为菊花所象征的气质分明与颦儿身上的林下之风最为贴合；尽管菊花也有宝钗的闺房之态，高贵而不倨傲的贵族女子大度与矜持，而曹公却偏把黛玉推到第一。 但有意思的是，林黛玉自己倒是不怎么喜欢这三首诗，觉得自己的诗“伤于纤巧”了。与“此花开尽百花杀”“满城尽带黄金甲”“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这样气势不俗的诗相比，的确不够雄浑高远。不过，李纨却觉得：“巧的却好，不露堆砌生硬”。是啊，这三首诗措辞清新，没有堆砌华丽辞藻。 黛玉是个满腹才情的女子，对自己的文学创作才华，她也颇为自信。她是《红楼梦》里最爱写诗的了。写诗对于林黛玉来说，不仅是社交手段，更是表达心声，抒发情怀的方式。黛玉的诗寄托出她傲世的情怀，刻画她凄迷感伤的心绪，展现出她坚贞不屈的性格。 除了这三首写菊花的诗外，林黛玉的佳作还有很多。《葬花吟》里的：“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秋窗风雨夕》里的：“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桃花行》里的：“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唐多令》里的：“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 ”都是感人肺腑的佳句。 黛玉的诗之所以感人，是因黛玉是把自己的身心都投入到诗歌创作中。她的诗发自肺腑，真切动人，打动了许多痴男怨女。阅读这些诗，可以体会黛玉的内心波澜，感受那一颗敏感的，脆弱的，纤细的，优雅的心。 林黛玉的《咏菊》《问菊》《菊梦》三首诗之所以能夺魁，不仅因为它们的艺术性和情感深度，还因为它们所蕴含的人生哲理和对自然美的独特理解。不仅是《红楼梦》中的文学瑰宝，也是中国古典文学中不可多得的精品。 感谢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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