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331边境线手记(26)</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敖包山上的数字牧人</b></p><p class="ql-block"> 若要读懂锡林浩特,必先读懂城北敖包山上的贝子庙。</p><p class="ql-block"> 那不是一座温婉的庙,而是一位踞于山脊、披着夕阳的沉默长者。当我们站在它投下的巨大阴影里,感受到的并非通常的宗教慈悲,而是一种混合着权力与信仰的、沉甸甸的威严。屋脊上,皇权的龙与佛法的轮紧紧相拥;院墙的尺度,宏大得近乎一座宫城。它无声地宣告着,这里曾是草原上政教合一的心脏,律法与箴言在此共同搏动。</p><p class="ql-block"> 我们此来,本是寻常的拜谒,却未曾想,即将被一个年轻人与他的电子设备,带入一段跨越时空的对话。</p> <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广场上游人稀疏,烈日照在古老的石板上,蒸腾起一片晃眼的热浪。我和老水站在偌大的院坝中,仰望着眼前依山而起的层层殿宇,那种“政教合一”的威严,沉甸甸地压在心口。与现代景区迥异,这里没有喧哗,只有风掠过飞檐时发出的低沉呜咽,仿佛历史的余音在回响。</p><p class="ql-block"> “你看那主殿的墙,”老水眯着眼,用手指点,“厚得能挡炮弹,这哪是修庙,分明是建堡垒。”</p><p class="ql-block">我正要接话,一阵极细微的“嗡嗡”声却由远及近,打断了我们。那声音不像蜜蜂,更机械,更执拗。</p><p class="ql-block"> 还没等我俩反应过来,一个黑影便从主殿的金顶后敏捷地钻出,几乎是贴着我们的头皮一掠而过,带起一小股旋风。老水下意识地一缩脖子,惊呼道:“嗬!什么家伙?!”</p><p class="ql-block"> 那“家伙”在不远处灵巧地悬停住,竟是一架四旋翼无人机,黑色的机身像只警惕的蜻蜓。紧接着,一个穿着灰色防晒衣、身形精干的年轻人从殿角的阴影里快步跑来,脸上写满了歉意。</p><p class="ql-block"> “对不起,对不起!两位老师没吓着吧?”他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肤色是草原人常见的黝黑,眉眼间却透着股在大城市历练过的精明与专注。“这GPS信号在院里有点飘,我没控制好。”</p><p class="ql-block"> “我叫阿古拉。”他自我介绍道。手里拿着的平板电脑,屏幕上正是无人机传回的实时画面。得知我们只是受惊而非被撞到,他松了口气,随即眼神里闪动着热情的光,把屏幕递到我们面前:“我在做‘数字贝子庙’的项目,用三维扫描把整个建筑存档。”</p><p class="ql-block"> 屏幕里,贝子庙的模型正在缓缓旋转。阿古拉用手指轻轻一划,图像瞬间放大,竟能清晰地看到砖缝的纹路、木雕的细节,甚至瓦当上的残破。“你看,”他兴奋地指着主殿门槛处一个不易察觉的凹陷,“这个磨损,靠人眼测量误差很大,但激光扫描能精确到毫米。我们可以分析出历史上主要人流的走向和频率。”</p><p class="ql-block"> 老水凑近了看,啧啧称奇:“这可比我们拿个相机这拍拍那拍拍厉害多了。你这等于给老庙做了个全身CT啊!”</p><p class="ql-block"> 阿古拉笑了笑,笑容里有自豪,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数据采集量大,难点也多。比如,我最想还原的,是‘光线追踪’。”他抬头望向大殿高处的窗格,“史籍里提到,重要节日的特定时辰,阳光会像舞台追光一样,精准地照亮佛像或活佛的法座。这是建筑、天文与权力仪轨的完美结合。但现在的结构略有变形,时间点也模糊了……”</p><p class="ql-block"> 他收起设备,目光诚恳地看向我们:“二位老师,我看你们观察得很仔细。我这工作一个人常像没头苍蝇。要是你们不赶时间,能不能帮我个忙?就当是帮我用你们的‘人眼’和‘经验’,来校验一下我这冷冰冰的电子设备?”</p><p class="ql-block"> 一阵风吹过,殿角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我们与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在这座古老的庙宇前,因为一个科技与历史交织的难题,命运般地联系在了一起。</p>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阿古拉的邀请,像一把钥匙,为我们打开了另一重游览贝子庙的维度。我们不再是走马观花的旁观者,而是成了他这场特殊“考古”的助手。</p><p class="ql-block"> 第一个目标,便是主殿那道极高的青石门槛。阿古拉操控着一个小型地面扫描仪,像推着个吸尘器,在门槛上来回移动,屏幕上的点云数据不断累积。</p><p class="ql-block"> “果然,”他盯着数据,若有所思,“磨损最严重的,不是正中间,而是偏左约十厘米的区域。”</p><p class="ql-block">“这能说明什么?”老水蹲下身,用手比划着。</p><p class="ql-block"> “说明绝大多数人,都是用右脚先跨过这道门槛的。”阿古拉解释道,“这是一种长期形成的、下意识的恭敬姿态。而且,身体会下意识地避开最正中那个最具象征意义的位置。”</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一位身着绛红色僧袍的老喇嘛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门内,静静地看着我们。我们赶忙起身合十问好。老喇嘛目光扫过阿古拉的电子设备,又落在那道门槛上,脸上并无愠色,反而泛起一丝复杂的笑意。</p><p class="ql-block"> “年轻人,你测出的那个位置,”老喇嘛的汉语带着浓重的蒙古口音,却异常清晰,“在过去,是留给尊贵的‘塔布囊’(女婿,指与黄金家族联姻的贵族)的。普通牧民,须从更靠右、也就是更高些的位置跨过,意为‘仰视’。”</p><p class="ql-block"> 阿古拉愣住了,他的数据捕捉到了现象,老喇嘛的话却点破了现象背后森严的等级规则。</p><p class="ql-block"> 老喇嘛用脚尖轻轻点了点门槛右侧一处不甚明显的磨损处,“光绪年间,有个刚获封爵位的年轻台吉,第一次来庙里,不懂规矩,直接从中间跨了过去。后来,是当时的活佛亲自站在这里,用一碗圣水,重新为他划定了‘应站的位置’。”说完,他转身便消失在殿内的阴影中,留下我们三人面面相觑。</p><p class="ql-block"> 这个突如其来的小插曲,让冰冷的石头和数据瞬间拥有了灵魂。我们跟着阿古拉,怀着一种新的敬畏感,踏入殿内,去追寻那道传说中的“神光”。</p><p class="ql-block"> 殿内幽暗,只有高窗投下的光柱,如同通往一个神秘世界的通道。阿古拉忙着架设激光扫描仪,测量窗户的角度、高度。我和老水则仰头看着那束最亮的光,如何精准地打在鎏金佛像慈悲的脸上。</p><p class="ql-block">“还需要一个确切的时间点,”阿古拉皱着眉头查看历史气象数据,“必须是重大法会日,而且得是晴天。”</p><p class="ql-block"> “或许不用那么复杂,”老水忽然慢悠悠地开口,他指着佛前地面上一块颜色略深的方砖,“你看那块砖,像不像被什么东西长期滴漏浸泡过?我猜,那下面或许埋着过去用来标记光斑位置的‘海灯’基座。灯油滴在哪里,哪里就是光线的落脚点。”</p><p class="ql-block"> 阿古拉眼睛一亮,立刻调阅该区域的扫描数据。果然,在砖石下层结构中发现了一处微小的、规则的金属残留物痕迹。他兴奋地拍了下大腿:“老爷子,您这眼睛真利害!这很可能是确定‘光线追踪’终点坐标的关键证据!”</p><p class="ql-block"> 我们三人围在那个小小的屏幕前,看着科技将隐藏的历史一层层剥离出来。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阿古拉在做的事情的意义:他不仅仅是在创建一份数字档案,更是在用另一种语言,试图破译这座建筑沉默的密码。而我们的角色,就是为他提供那些无法被算法解读的、关于人和岁月的线索。</p><p class="ql-block"> 殿外传来游客的喧哗,而殿内,我们沉浸在这场跨越时空的对话中,等待着那道穿越了数百年的阳光,再次点亮历史的瞬间。</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确定光斑落点后,阿古拉的工作进入了最精细的阶段——还原壁画在特定光线下的色彩效果。他架起光谱仪,试图分析墙体矿物颜料的成分。然而,一面关键墙壁上的壁画因年代久远,大面积褪色,细节模糊不清。</p><p class="ql-block"> “这里的数据缺失太严重了,”阿古拉盯着屏幕上大片的空白和噪点,眉头紧锁,“但根据对称性原则和现存壁画的数据,AI算法可以推演出一个完整的、色彩鲜艳的‘复原版’。”他轻点几下,屏幕上果然生成了一幅崭新、饱满,甚至有些过于艳丽的壁画图像。</p><p class="ql-block"> 老水背着手,端详了半天,缓缓摇头:“好看是好看,但总觉得……味儿不对。太新了,像刚画上去的。这庙的魂儿,好像就在这些磨损和褪色里。”</p><p class="ql-block"> “可文物保护追求的不就是尽可能还原其最初的面貌吗?”阿古拉据理力争,语气带着技术者的执着,“这才是它最辉煌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我站在两人之间,感受着这种微妙的张力。一边是技术追求的逻辑完美,一边是岁月沉淀的真实质感。这时,那位曾指点过门槛故事的老喇嘛,再次如幽灵般出现在回廊的拐角。他手中捻着佛珠,静静听着我们的争论。</p><p class="ql-block">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平和:“佛说世事无常,壁画会褪色,殿堂会倾颓,这便是‘成住坏空’的道理。你们用巧技让它复现光彩,是善心。但若只执着于它曾经的‘成’,而忽略了它今日的‘住’与渐进的‘坏’,便是着了相,不见其真正的‘空性’了。”</p><p class="ql-block"> 这番话如同暮鼓晨钟,让阿古拉愣住了。老喇嘛的目光掠过斑驳的壁画,像是在看一位老友:“这面墙,听过多少代人的祈祷,见过多少风雨。它的每一道裂纹,每一片褪色,都是它活过的证明。你把它修得完美无缺,像一具没有皱纹的脸,它还怎么讲述它的故事呢?”</p><p class="ql-block"> 阿古拉低头看着屏幕上那幅光鲜亮丽的AI复原图,又抬头望向眼前这面沉默、残破却充满叙事感的墙壁,陷入了长久的沉思。老水悄悄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们都屏息等待着。</p><p class="ql-block"> 终于,阿古拉深吸一口气,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操作起来。他没有删除那个“完美”的复原版,而是新建了一个图层。“您说得对,”他抬头对老喇嘛说,眼神清亮了许多,“我的工作不是创造,而是翻译。我应该做的,是保留这份真实的岁月痕迹,同时,让观看者有能力去‘聆听’它可能曾有过的辉煌。”</p><p class="ql-block"> 他调整了参数,让复原的色彩以半透明的、极其克制的方式,叠加在现有的斑驳画面上,并设置了一个可以手动调节透明度的按钮。“这样,既能看到历史的伤痕,也能想象它最初的模样。选择权,交给每一个看到它的人。”</p><p class="ql-block"> 老喇嘛的脸上露出了赞许的微笑,微微颔首,再次转身离去。夕阳的余晖恰好透过窗格,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也与阿古拉屏幕上那幅新旧交融的图像奇妙地重叠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那一刻,殿内一片寂静。我们仿佛亲眼见证了一次跨越时空的握手——最古老的法语与最前沿的科技,在这面斑驳的墙壁前,达成了和解。阿古拉完成的,不仅仅是一次技术调试,更是一次深刻的领悟。</p> <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扫描仪的红光最后一次掠过斑驳的壁画,阿古拉轻轻关掉了设备。殿内瞬间陷入一种完成任务后的寂静,唯有窗外渐沉的夕阳,将金色的余晖涂抹在刚刚结束“对话”的墙壁上。</p><p class="ql-block"> “全部原始数据采集完毕了。”阿古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更多的却是满足。他收拾着三脚架和电子设备,动作轻快。</p><p class="ql-block"> 我们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在殿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晚风拂过敖包山,带来青草的气息。阿古拉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接上移动硬盘。指示灯闪烁,那些由激光、影像和我们的足迹共同编织的“数字贝子庙”,正在被封存、打包。</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老水递给他一瓶水,问道。</p><p class="ql-block"> “回去后,用云端算力进行数据缝合和建模。然后……”阿古拉的眼睛在屏幕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我会做一个线上沉浸式展厅,设置好几个‘故事线’。比如‘政教合一’之路,用户可以沿着我们今天的路径,体验盟长与活佛的权责交替;比如‘工匠之魂’,可以放大查看每一个木雕细节,甚至能听到我打算去采集的、老匠人用传统工具雕刻的声音样本。”</p><p class="ql-block"> 他越说越兴奋,像个刚刚完成了伟大作品的孩子。“最重要的是,我会把那个‘光线追踪’的开关做出来,让用户能自己选择在一天中的任何时间,‘走进’这座大殿,看看阳光如何移动。还有那面壁画,也会设置成可调节的透明图层。”</p><p class="ql-block"> 听着他的描述,我仿佛已经看到,在世界某个角落,一个或许从未到过草原的年轻人,正通过屏幕,感受着这座庙宇的心跳。历史不再被距离和时间尘封,而是在数据流中获得了某种永恒的生命。</p> <p class="ql-block"> 临别时,阿古拉坚持要请我们吃晚饭。在一家小馆子里,热腾腾的奶茶端上来,他忽然有些腼腆地说:“谢谢二位老师,今天……你们让我明白,技术不只是冰冷的复原,更是有温度的翻译。”</p><p class="ql-block"> 老水呵呵一笑,用手掌摩挲着温热的奶茶碗:“是你让我们这俩老同志开了眼。原来这老庙,还能这么‘活’过来。”</p><p class="ql-block"> 回程的车启动,贝子庙的轮廓在后视镜里渐渐变小,融入暮色。但我知道,它已经不再是那个仅仅存在于敖包山上的建筑群。在我的脑海里,它同时以两种形态存在着:一种是眼前这座沉稳、静默的实体,另一种,是阿古拉电脑里那个正在孕育的、充满无限可能的数字生命。</p><p class="ql-block"> 星空开始在天幕上点点浮现,老水忽然说:“今天收获很大!石头木头会朽坏,但那些数字影像,只要还有人愿意打开,这庙,就算换了种活法,也一直会在。”</p><p class="ql-block"> 我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车子行驶在返回市区的公路上,而我们带走的,是一段被数字重新照亮的历史,和一个关于永恒的新解。</p><p class="ql-block"><b> (未完•待续)</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