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旱烟袋

遵化华龙酒窖

上班那会儿，同事们常聚在一起闲聊家常，谈及各自的祖辈时，不少人对自己的爷爷印象模糊，甚至记不清名字。而我，对爷爷的记忆却如镌刻般深刻，历久弥新。

我7岁的时候，爷爷已年逾杖朝，步履蹒跚，满头银发虽稀疏却梳理得一丝不苟。他留着一缕修剪整齐的山羊胡子，随着说话和咀嚼轻轻颤动。吃饭时，那胡子便跟着嘴唇一撅一撅地抖动，我每每看得都觉得特别好玩儿，忍不住伸手去揪住那抖动的小胡子，想让它安分些。爷爷便佯装生气，张嘴作势要咬我的手。吓得我赶紧把手收回，咯咯笑着躲开。这时，爷爷也会开心地咧嘴大笑，笑得像个孩子。

爷爷有三件宝贝常带在身边，一根磨得油亮的拐棍儿，一把旧木梳，还有一支从不离手的旱烟袋。

拐棍儿是他晚年最忠实的伙伴，支撑着他日渐佝偻的身躯，仿佛成了他延伸的腿脚，陪他走完人生最后一段儿路。

他衣兜里常年揣着一把木梳，只要手一闲下来，便掏出梳子，慢条斯理地在仅存的几缕白发上细细梳理。奶奶常在一旁打趣道：“别再划拉那几根儿头发了，再划拉就该成秃子了！”爷爷听了只是眯眼一笑，手仍不停地划拉着，那动作早已成了他刻进骨子里的习惯，一天不划拉，心里便空落落的，仿佛缺了点什么。

最让他视若珍宝的，莫过于那支用了一辈子的旱烟袋。黄铜铸就的烟锅泛着沉稳的幽光，乌木的烟杆被岁月熏染得更加乌黑发亮，紫红色玛瑙嘴则因长年摩挲，被牙磨出了温润如脂的光泽，触手生温。握在爷爷手中，既能抽烟，又能把玩。宛如一支凝结时光的如意，将爷爷经历过的喜怒哀乐都记录在这三寸之间，铜的厚重、木的质朴、玛瑙的温润，恰似他沉默而深邃的一生。

爷爷腿脚不好，只有在家门口转悠，冬天就在墙根下晒太阳，夏天就在门口的大杨树下歇阴凉。这两处父亲都给他放了一个木墩子。他坐在那里，眼望着天边远去的云彩，回想着那些陈年往事。爷爷老了，剩下不多的时间，除了回忆还是回忆，嘴里常常念叨着年轻时经历过的那几件事。这时，一直陪伴他的就是那只烟袋。他慢悠悠地从烟荷包里捏出一小撮烟，仔细填进烟锅，然后用火镰嚓地一声点燃。青灰色的烟雾袅袅升起，缭绕在他那花白的眉宇间，仿佛将往事也一并点燃。那一缕轻烟，是他沉默的言语，是岁月沉淀的呼吸，更是他与这个世界温柔对话的方式。

爷爷有几位交情深厚的老友，年轻时都形影不离，亲密无间。到了晚年，虽然各自行动都不再灵便，但他们仍会偶尔相约来到我们家，围坐一堂，谈天说地。每当这时，我总会搬个小板凳坐在他们身旁，静静地听他们讲那些遥远的往事和琐碎的生活趣谈，仿佛时光在他们低沉而温和的嗓音中缓缓流淌。

最让我觉得有趣的是，爷爷的这几位老朋友虽都嗜烟如命，却从不随身携带烟袋或烟草。奶奶热情周到，待客毕恭毕敬，为他们倒上热茶后，便会转身从板柜上拿来爷爷的烟笸箩儿和那支油光发亮的烟袋，轻轻摆放在桌中央。谁想抽烟了，便自然地拿起爷爷的烟袋，熟练地装上一锅烟叶，点燃后慢悠悠地吸上一口，随即又融入热烈的交谈中。那一锅接一锅的烟火，几乎轮不到爷爷自己抽，直到朋友们轮流过足了烟瘾，他才慢条斯理地点燃属于自己的那一锅。日子久了，奶奶常在一旁笑着嘟囔：“你这几个老兄弟哪是来叙旧的？分明是来蹭烟抽的！”爷爷听了只是憨厚一笑，从不辩解，依旧热情招待，任由他们轮番享用那支承载着岁月痕迹的烟袋。

父亲也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晚饭后必去爷爷屋里陪二老唠嗑。起初话题不断，笑声盈室，可时间一长，话匣子渐渐枯竭，却又不忍离去冷场，于是父亲便顺手拿过爷爷的烟袋，装上一锅，点火慢吸两口，借以填补沉默的间隙。若觉烟杆有些阻塞，他便会找来一根细铁丝，将烟袋锅和烟嘴逐一拆下，耐心地疏通管道，再用嘴轻轻吹拂，确认畅通无阻后，才恭敬地递还给爷爷。这些细微的动作里，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情与敬意。

就这样，日子在一缕缕青烟中悄然滑过，平淡却温暖。而爷爷的那支烟袋，也在经年累月的摩挲与使用中，愈发温润厚重，仿佛也随着主人一同老去，沉淀出岁月独有的光泽与故事。

不知从何时起，我竟开始对爷爷那泛着铜光的烟袋锅子心生畏惧。只因他总爱用它轻轻敲我的脑门儿，虽说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但偶尔也有失手的时候，烟袋锅子重重一磕，额头上便会鼓起一个小包，火辣辣地疼。然而，这疼痛背后，却藏着一段温暖而深刻的童年记忆。

爷爷的板柜子上，常年摆着一个雕花木盒，古朴沉稳，散发着淡淡的檀香气息。那是他珍藏点心的宝库。每逢年节，亲戚们送来的各色糕点若有剩余，爷爷总会小心翼翼地收进盒中，吃没了，父亲就会再给添上。那时的我懵懂无知，并不明白爷爷对这些点心是记着数的。于是，趁他拄着拐棍儿在院里溜达的工夫，我便偷偷打开木盒，迅速抓一块点心塞进嘴里，再若无其事地跑开，心里既紧张又得意。

直到那一天，爷爷忽然笑眯眯地唤我：“四儿头，来，爷爷给你好吃的！”声音慈祥得像是春日里的风。我心头一喜，蹦跳着跑到他跟前。可刚靠近，爷爷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双手牢牢攥住我的小手，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转而沉下脸来，目光如炬：“你是不是常偷吃盒子里的点心？”我本能地摇头，嘴硬说：“没有！”话音未落，咚的一声，烟袋锅子已轻轻落在了我的脑门儿上，不重，却足以让我心头一颤。“到底偷没偷？”他再次逼问并高高举起烟袋锅，我终于扛不住，眼泪打转，连忙低头认错：“偷过。”这时，奶奶闻声赶来，心疼地把我拉过去，一边替我揉着脑门儿，一边嗔怪道：“你这老头子，吓唬孩子干啥？不就吃了你几块破点心嘛，至于这么较真吗？”

其实，爷爷并非真的生气。那严厉的背后，是一份深沉而细腻的疼爱。他是怕我从小养成贪小便宜、偷偷摸摸的习惯，才故意这样做的。果然，片刻之后，爷爷又把我轻轻揽回怀里，语气缓和下来：“以后想吃点心，就跟爷爷说，千万别偷偷拿，知道吗？”说着，他伸手从木盒里拿出一块酥皮点心，递到我手中。我低着头，指尖还沾着泪水，却感受到那份点心传来的温热。我哽咽着说：“谢谢爷爷！”那一声“谢”，不只是为了一块点心，更是为了那份藏在烟袋锅子背后的深情。

爷爷的烟袋，不仅是他生活中的伴侣，有时竟也成了防身护孙的武器。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阳光炙烤着大地，我和爷爷坐在门口那棵大杨树下乘凉。斑驳的树影洒在地上，微风轻拂，带来一丝难得的清凉。我手里攥着一块棒子饽饽，边吃边好奇地望着爷爷慢悠悠地抽着旱烟。烟雾袅袅升起，混着淡淡的烟草香，在空气中缓缓飘散。

就在这宁静的时刻，邻居家那只大黑狗悄然走过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手中的饽饽。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它猛地咬住了我手里饽饽，我本能地紧紧攥住不放，小脸涨得通红。谁知那狗夺走了一半，还想要我手里的另一半，见我不给它，竟龇牙咧嘴，露出獠牙，作势要朝我咬来！

爷爷见状，用烟袋锅子朝狗头狠狠敲去！那一击力道沉稳，烟袋锅子自上而下精准落下，正中狗脑门儿。更巧的是，烟袋锅里尚存的火星随着撞击四散飞溅，几粒滚烫的星火落在狗的头皮上，瞬间腾起一缕缕刺鼻的黑烟。那狗疼得哀嚎一声，夹着尾巴狼狈逃跑了。

后来我再见到它时，它的头顶赫然少了一撮毛，露出发灰的皮肤，显得格外滑稽。从那以后，大黑狗只要瞧见爷爷手中握着那支大烟袋，立马掉头就跑，躲得远远的蹲在那里望着爷爷。爷爷的烟袋，自此在我心中，不仅是一件寻常物件，更成了守护我的“神兵利器”。

为了供爷爷抽烟，父亲特意在门口的园子里划出一块向阳的地段儿，专门种植旱烟。那片绿油油、舒展着宽大叶片的烟地，在阳光照耀下泛着生机勃勃的光泽，对爷爷而言，这些烟叶不仅是嗜好，更是他晚年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精神慰藉。每天清晨，他总会拄着拐杖缓缓踱步到烟地旁，弯下腰，轻轻抚摸着那些湿润肥厚的叶片，嘴里低声絮语，像是在与老友倾心交谈，又或许是在诉说岁月深处无人知晓的心事。

到了收获的季节，金秋的微风拂过，烟叶已由青翠转为深褐，散发出浓郁而醇厚的香气。父亲便细心地将一片片烟叶用麻绳穿起，整整齐齐地悬挂在前窗跟儿下。一串串烟叶如垂挂的帷幕，在阳光与清风中静静晾晒，渐渐变得轻盈而脆香。待完全干燥后，父亲再将它们小心捆扎，堆放在西屋一个通风干燥的角落里。那一垛烟叶，宛如时光的刻度，默默记录着季节的流转。然而，随着烟叶一叠叠减少，爷爷的身影也日渐稀薄，他与我们共度的光阴，如同那袅袅升起的烟雾，悄然飘散在风里，只留下淡淡的怀念与无尽的温情。

在爷爷因病卧炕不起的那些日子里，那支烟袋仿佛成了他最亲密的亲人，默默陪伴左右，为他驱散孤寂，缓解疼痛。每当他虚弱得连装烟的力气都没有时，我便会轻轻捧起烟袋，细心地为他填上烟叶，再小心翼翼地放进他微张的唇间。那一缕缕升起的青烟，不仅缭绕在低矮的屋梁下，更成了他支撑生命最后时光的精神慰藉。

曾经爷爷最爱吃的点心，此时已难以下咽。我便掰下一小块，浸入温水中慢慢软化，再一点点喂进他口中。我总爱凝望着他咀嚼的模样，那撮小山羊胡子，随着吞咽微微颤动，仿佛承载着岁月的呢喃，与他的呼吸同频跳动。那一刻，那胡须不只是面部的特征，更像是他内心情感的延伸，无声地诉说着他一生的悲欢离合。

就这样，在静谧的时光里，我和家人们陪着他，用最细微的照料，演绎着一段深沉而温柔的亲情，见证着他生命尾声中最后的苦与乐、痛与安。

爷爷放下了手中的烟袋，悄然走了。父亲没有让那支烟袋随他入土，因为那是爷爷留给他的最珍贵的念想。更是一缕凝结着岁月与亲情的寄托。只要看见它，仿佛爷爷就仍在身边，沉默地注视着这个家。

父亲接过爷爷的烟袋，并未急于使用，而是庄重地将它供奉在堂屋正中的神龛旁。每逢初一、十五，他总会点燃一炉淡淡的檀香，青烟缭绕中，轻轻捧起烟袋，用柔软的布细细擦拭一遍。那烟袋锅里积攒着经年累月的烟垢，色泽温润如琥珀，仿佛封存了无数个黄昏里的低语与温情，谁也不忍心刮去，唯恐惊扰了那段沉睡的记忆。

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大雪纷纷扬扬地覆盖了整个村庄，凛冽的寒风从窗缝间钻入，吹得煤油灯的火苗微微颤抖。昏黄的光晕里，父亲缓缓取出爷爷的烟袋，小心翼翼地装上一锅旱烟，借着微弱的灯火点燃。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宛如萤火般轻盈飞舞。青烟袅袅升起，在空中盘旋、散开，如同游子归乡的脚步，缓慢而深情。父亲低声哼起爷爷生前常哼的小调，那断断续续的旋律，像被北风吹散的落叶，飘零在回忆的沟壑之间，勾起了心底最柔软的思念。

自那夜之后，父亲便开始日日使用爷爷的烟袋。我偶然注意到，他抽烟的姿态竟与爷爷如出一辙，双腿自然盘起，右手轻托烟杆，眼神悠远，静静地望向院外那棵苍劲挺拔的大杨树，那是爷爷当年亲手栽下的树，如今已枝繁叶茂，遮天蔽日。

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明白，爷爷留下的不仅仅是一支烟袋，更是一种无声的传承。那缕不熄的烟火，是家族血脉中最温柔的灯火，照亮了代代相守的温情与敬意。它燃起的不只是烟草的芬芳，更是时光深处永不褪色的牵挂与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