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识百帝城

海浪

再识白帝城

（黄海良）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诗仙李白一千二百余年前挥就的《早发白帝城》，如珠玉落盘，早已成为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唱。少年时，我便能朗朗成诵，倒背如流。然而对其诗意与背景的体味，却止于浮光掠影，一知半解，朦胧如雾，难以向后辈子孙道其真味。数十载光阴流转，亲临白帝城一睹真容的夙愿，始终萦绕心间，未曾消弭。

恰逢小学暑假期至，与家人商议，决意携外孙踏上旅行社的“长江三峡六日游”之旅，共赏祖国锦绣山河，亲履白帝城实境，以期深味李白此诗的隽永意涵与创作背景。

时值2025年7月2日，吾古稀初度，由女儿陪伴，带上稚龄外孙女，共赴山城重庆，汇入重庆至武汉的长江三峡之旅。此航程自重庆扬帆，将经丰都、奉节、宜昌、岳阳、武汉六处胜景，顺流一千余公里，穿行于瞿塘峡、巫峡、西陵峡三峡雄奇画廊之间。沿途登岸，可览丰都双桂山幽境，谒“三苏”祠文脉，游白帝诗城，上三峡大坝观当代伟业，体验葛洲坝五级船闸之精妙，登临岳阳楼怀古忧乐，纵情饱览神州大地的雄浑与瑰丽。

在重庆盘桓两日后，7月3日薄暮六时，我们登上“总统6号”游轮。八时三十分，巨轮启碇，犁开滚滚江水，向着江城武汉浩荡前行。

历经三十六小时航行，5日上午八时三十分，游轮抵达瞿塘峡口的长江北岸。白帝城巍然踞于海拔二百四十五米的白帝山上。于江心仰望，但见山色葱茏，绿意如涛，地势嵯峨，恍若直入云端。游轮泊于深稳水域，换乘小艇接驳登岸。小艇靠岸，千余游客，老幼相携，摩肩接踵，拾级而上。一队队肩扛滑杆的壮汉，在蜿蜒的人流旁往复缓行，汗透重衫，殷勤探问需否代步。三百余级石阶，攀至半山，我已是步履蹒跚，力有不逮，终以百二十元之资，仰仗滑杆之力，方得登临白帝山顶。

白帝山与赤甲、白盐二峰隔江对峙，峡影天光，蔚为奇观。人文胜迹，则荟萃于斯：白帝城垣，白帝古庙，默诉千年沧桑。

白帝城，古称紫阳城，乃西汉末公孙述据险筑城自守之地，后因城中一井常涌白气，遂得今名。其地扼守瞿塘峡口，背倚白帝山峦，城垣犹存数重门洞，层叠构筑成繁复的军事防御体系，历代增修，形成“城套城”之独特格局，兼具金戈铁马与翰墨书香。两千余载岁月流转，此城向为出入巴蜀之咽喉锁钥，兵家血火必争。三国刘备永安托孤，公孙述“白帝称帝”，李白一曲《早发白帝城》，皆在此地风云际会。

因其地势险绝，兼融三足鼎立之厚重史韵，白帝城遂成历代诗人凭吊抒怀之永恒意象。

白帝庙内，历代诗文碑刻琳琅满目。杜工部《白帝》诗云：“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借城中暴雨意象，暗喻乾坤动荡。其《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更被明人胡应麟推为“古今七言律第一”。刘禹锡《竹枝词九首》：“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融巴蜀民歌风致，开竹枝新体。陈子昂《白帝城怀古》：“城临巴子国，台没汉王宫”，则借古城遗迹，寄托深沉的兴亡之叹。杜公《秋兴八首》等名篇，镌刻于庙内观星亭畔，化为不朽的文化印记。

庙中所藏文物及工艺珍品逾千，春秋战国巴蜀铜剑等尤显珍贵。山间更流传“五龙抢宝”等瑰丽传说。自唐以降，题咏白帝城之诗作绵延不绝，仅奉节一地，存诗便逾万首，荣膺“中华诗城”之盛誉。

诗仙李白，生于唐武周长安元年（公元701年）蜀郡绵州昌隆县（今四川江油青莲镇）。至五十七岁（唐肃宗乾元元年，公元758年），因涉永王李璘案，被流放夜郎（今贵州桐梓一带），实判“加役流”（流三千里并服苦役三年）。其流徙路径经长江三峡，至乾元二年（公元759年）三月，甫抵白帝城，忽闻赦书已至，惊喜交集，旋即放舟东下，直趋江陵（今湖北荆州）。

白帝城，雄踞长江与瞿塘峡交汇之枢，乃三峡门户之端。自此至宜昌南津关，一百九十三公里峡江，两岸绝壁如削，江流奔涌似箭，成就“夔门天下雄”的壮阔奇观。李白离白帝，顺流飞舟，两岸雄奇风光激荡胸怀，更兼挣脱政治阴霾、重获自由之狂喜喷薄而出，遂成就这首光照千古的绝唱。毛泽东主席曾盛赞：“他是我国诗史上继屈原之后又一位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

《早发白帝城》以叙事起笔，继以写景抒情，淋漓抒写遇赦后的欣悦。“千里江陵一日还”的奇崛夸张，既状三峡激流之迅疾，更暗喻诗人心情之轻快，如脱枷之鸟，振翼凌空，与流放时的沉郁压抑形成霄壤之别。诗人对壮丽江山的炽爱，白帝城之巍峨，彩云之绚烂，猿声之清越，无不透射出李白一以贯之的豪迈诗风，洋溢着对自然造化的沉醉与生命不息的蓬勃。

饱览白帝城风物，我们循原路缓步下山，重返“总统6号”游轮，继续顺江东航。三峡大坝横空出世，高峡已成平湖，昔日的惊涛骇浪、险滩急流虽已消隐于碧波之下，然两岸刀劈斧削般的万仞绝壁，依旧如天工画卷，引游人惊叹。青山叠翠，碧水如绸，偶见山腰仿古楼阁点缀其间。游轮循着当年李白的舟迹漂流，我们纵目骋怀，尽览江山胜概，“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诗韵，复又萦绕心间，与眼前景致水乳交融。游轮曳着长长的雪浪，驶向下一个目的地。六天五夜，六处胜景，按航图逐一圆满呈现。这一程满载家国深情的行旅，已如金石镌刻，深深烙印于记忆的穹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