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才是自己的拙政园

莺出幽谷

初到苏州，少不得去观拙政园。江南四月，春水碧于天。风里裹着落花的香和柳絮的软。脚边流水溶溶，载着绯红的桃瓣、粉白的李蕊，曲折萦纡往远处去。正徜徉着，柳荫深处忽漏出一段朱栏石桥。



恍惚之间，似乎跟上贾政宝玉及一众清客的步履，迈入“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忽见佳木葱茏”、“忽闻水声潺湲”、“倏尔青山斜阻”……《红楼梦》第十七回写贾政与门客巡园，举步抬头都是惊叹，必须停下来细细推敲，哪些金句妙语方能点睛？年轻时，只看到宝玉舌灿莲花，辞藻满天飞，目不暇接。读过计成的《园治》后，才知道曹雪芹之博大精深，深谙“因借体宜”的造园之道。



1509年，大画家文徵明为王献臣擘画拙政园时，胸中想必早有丘壑。他在《拙政园记》中写道：“居多隙地，有积水亘其中，稍加浚治，环以林木。”向阳处建楼，背阴地筑堂；绝水筑桥梁；循水西去，岸植木芙蓉，设芙蓉隈……一切循地势高低而布置，并非强作，模拟山林之野趣，又兼顾文人园林的清雅疏朗。

计成说造园，必须因地势之高下，宜亭斯亭，宜榭斯榭；必须借景，园随别内外，得景无拘远近。拙政园于我，说是初游，更似一次久别重逢，一次与计成的隔空对话。置身拙政园，纷至沓来的欣然，皆在意料之中。



锁住我眼光的是一条波形水廊。历史上拙政园几次易手，1871年盐商张履谦增建了这条波型水廊。

从平面看，水廊呈“L”型，南起“别有洞天”，北止“倒影楼”，贴水而建，廊随水转，水随廊延。远处看，由南向北，廊体有大幅度转折，突离白墙，悬空跨越水面，如长虹卧波。

走进水廊，人会随地形起伏，时平时仄；廊窄，手抚着粉墙，或轻巧的廊柱，一步步，走成如歌的行板；浮动的心，也随着舒缓的节奏，慢慢沉淀下来。



水廊依附园墙，一带粉墙黛瓦，如一幅水墨长卷。墙上嵌几扇漏窗，似长卷上钤盖的闲章。冰裂纹、海棠纹、如意纹……整片墙经漏窗一点，便生动起来。

脚步移动间，抬头，天光从廊顶镂空处洒下来，丝丝缕缕印在面孔上。转头看，漏窗外的竹石、花影、远亭被巧妙地剪裁、重组，一帧一帧映入眼帘，成就了无数幅“以小见大”的小品画，正是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江南园林之妙，尽在这“隔”与“漏”的辩证里：于封闭处预留若干空隙，于空洞处又横亘几条线条，限制你纵目又放任你凝视，犹抱琵琶半遮面，美在虚实之间。





此水廊，可游览，更可坐观,甚至坐忘。水廊开敞式，其南侧临水，眼界豁然开朗。北墙造成的局促感，被盈盈一水温柔地化解。以水之“虚”，破墙之“实”；以波光之“动”，衬托廊道之“静”，此乃造园之精髓。倚栏而坐，俯身向水，但见水中花树扶疏、水榭掩映；水里锦鲤嬉游，色色光影竟酿出一池的惝恍迷离，亦真亦幻。风过，楼阁霎时破灭，旋即又平复如初，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想当年御史王献臣兼善天下失败，返回故乡造拙政园。所谓拙政者，就是不再汲汲于政坛，不再低眉折腰事权贵，而是寄生园林以独善其身，激活被名利场阉割的精气神。





故园不在大，“随其丰杀繁瘠，就势取景”，布置起水榭楼台，可晏居、可悠游、可静观、可游目骋怀。





至若水，则不在深，但需清流洄洑，岸柳轻扬，心神可借一脉水波、一扇漏窗、一尾锦鲤、一丝流变的云影，挣脱案牍及形骸的羁绊，来一场“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的灵魂逍遥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