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你那时还在门湾鸡笼里摸鸡屎!”是句调侃语,正经说得是“你那时小,不懂事!”可能是要与调侃“小”的语境保持一致,故意将“门”前的“大”字省略了。我们这鸡笼是在大门湾里的。</p><p class="ql-block"> 这句调侃语信息量有点大。堂屋的正门谓之“大门”,大门打开时和墙(或壁子)形成的夹角就叫门湾。鸡笼放在门湾里,就是大门腋下的一坨赘肉,藏着掖着了。现在农村已不在家里养鸡,更不可想象把鸡笼放在客厅。但那是鸡屁股银行(鸡生蛋换钱支付大部分基本生活开支)年代,鸡对农村人太金贵。鸡窝在鸡笼之上,鸡笼鸡住宿,鸡窝鸡生蛋,这一切都要在主人目之所及的范围之内。然而鸡笼毕竟是鸡笼,总不能置于神柜一侧——古时封邑,纵有有不世之功但出身卑微皇帝老子不也要拿捏拿捏——所以鸡笼置于门湾对鸡对主人都是不错的安排。</p><p class="ql-block"> 我们这不用柳条编的鸡笼,用木头和竹子做的多,少数人家用砖或土坯堆码,隔壁大嫲嫲家就是。后来听先生讲《诗经 王风 君子于役》“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他操着南昌口音,腾腔挪板,“‘埘'者,墙壁上凿的鸡窝也!”所言“鸡窝”即鸡笼,我就想原来大嫲嫲家鸡笼的辈分要远高于那些竹、木制作的——幸亏她老不知道,否则左邻右舍又会忍受她怎样的讥诮?</p><p class="ql-block"> 用砖或土坯堆码的这类活动板房不仅造价低,还可以根据鸡的增减随时扩容瘦身,它的软肋却是致命的——鸡被黄鼠狼叼走的风险极高。一夜我被巷子里的叫声和脚步声吵醒,母亲说,坏了,大嫲嫲家的鸡叫黄鼠狼叼走了。第二天大早我来到巷子口,只见一地鸡毛。合着“鸡贼”一词是专为黄鼠狼备着的?后来那个写长篇《一地鸡毛》的先生,是不是因小时候见到这类场景而触发了某些灵感?</p><p class="ql-block"> 大嫲嫲很是责怨后人们没有把鸡笼门关严顶实。其实完全责怨后人也不太公平:她们家是草屋,秸秆和芦苇夹的壁子对黄鼠狼来说形同虚设不说,土坯码的鸡笼也极易出漏洞,“鸡贼”得手是迟早的事。</p> <p class="ql-block"> 被黄鼠狼叼走一只,损失不小,不过大嫲嫲家鸡多,并没有伤着元气。大嫲嫲家不仅鸡多,产蛋率还高,往往别家的鸡都歇窝了,她家鸡生蛋后报喜的歌声还此起彼伏。有人羡慕,大嫲嫲准会说,“我把它们伺候得好!”</p><p class="ql-block"> 大嫲嫲此言不虚。那年月人都填不饱肚子,遑论鸡;大嫲嫲家的鸡却未曾受过多大委屈。</p><p class="ql-block"> 大嫲嫲的过人之处不在于担木桶前后村收讨菜叶瓜瓤瓜籽,不在于热脸挨冷脸淘到少许稗子瘪壳,也不在于冒着被队长发现后刻薄乃至辱骂的风险去割队里的红花苕子,而在于她能像放羊一样放鸡。</p><p class="ql-block"> “羊鞭”是五尺来长竹竿,用它在地上或前或后或轻或重或疾或徐地敲打,再恰到好处地配以不同板式的吆喝,散漫的鸡们在竹竿和吆喝的双重导引下,慢慢进入放养之地。于是它们的倩影便出没在村东头的树林里,村西头的草坡上,当然更多时候是优游在队禾场。打完场的禾场上散落的谷粒,稻草堆上没有脱落干净瘪谷,提供了有别于菜叶瓜皮草虫的美味,它们一边啄食,一边歌唱,一边嬉闹——没有饿饭之忧,方能“悠然见南山”呵。</p><p class="ql-block"> 大嬷嬷的早课是应蛋(一只手伸到母鸡屁股下一摸,就晓得鸡子当天下不下蛋),有蛋的留家里,没有的“放”出去,下完蛋的再补“放”出去。傍晚,大嬷嬷竹竿敲打着,关风不严的老嘴吆喝着,返回程序按部就班进行。一只只鸡挺着饱食的脖子就像刚勒燕然的赳赳武士,西下的霞光照着它们各色毛羽恰如片片闪光的甲胄。浩浩荡荡队伍快上台坡,大嬷嬷长长吆喝一声,鸡们就地解散,顿时欢声四起,毛羽翻飞,撩得左邻右舍一片羡慕嫉妒恨。</p><p class="ql-block"> 就给大嬷嬷“鸡司令”的外号。她老当然听得出其中的味道,不过并不在意:鸡司令也好,鸭司令也罢,换得来油盐是真司令。</p><p class="ql-block"> 往返小卖部,无疑是大嬷嬷人生道路中最得意的里程。隔一段时间,大嬷嬷就会用两头翘的篮子装了鸡蛋上小卖部换回油盐,孙儿的本子、笔,还有儿子的便宜香烟;至于媳妇叨唠的“布票就要到期了”,还得多攒几次,那要的钱多。慢慢的家中大事小情儿子媳妇都要找大嬷嬷商量,让她逐渐滋生了类于“丞相诸事尚问于我”的自得。鸡、鸡蛋的力量太神奇,它的托举让一个原本唯唯诺诺的古稀老妪演变得在家庭生活中享有足够多的话语权。</p> <p class="ql-block"> 风险之于权利,往往如影随形。</p><p class="ql-block"> 那一日大嬷嬷“放”鸡回屋暂坐,忽地闪进一个人来,说是讨口水喝。大嬷嬷客气待他。那人接过水碗的时候,把横挎腰间的布带取下来,重重地扔在桌子上。大嬷嬷闻声转睛,那人忙解释说是打鸡笼用的样品木料。接下来就沿着这个话题滔滔不绝。什么木料是上好的樟木,什么鸡笼样式好还结实,什么价格不贵等等。大嬷嬷手头钱不多,任他讲得天花乱坠也没在意。最后让大嬷嬷心动的条件是价降一半且只要交50个鸡蛋作预定金,半月后交鸡笼再付全款。磨破嘴皮的结果是那人拿走了50个鸡蛋,大嬷嬷留下两块木头作比对样品。</p><p class="ql-block"> 最初几日,大嬷嬷兴奋得有些上头。她想着门湾里不久将有堂皇气派的木鸡笼,没了黄鼠狼叼鸡的后顾之虞事小,重要的是延绵几十年的土鸡笼,终于要在自己手中改朝换代了,她甚至想到后人们如何歌功颂德,想到如何在村里趾高气昂。</p><p class="ql-block"> 时间是无情的冷却剂,一星期后兴奋淡化,十天后有了莫名的担心,半月后则变为忧虑失望愤懑。50个鸡蛋那,说没有就没有了,关键还叫人耍了呀!后人们怎么看?村里人会怎样讥讽?大嬷嬷两眼无神,寝食难安,人了瘦一圈,看谁都不顺眼,见谁怼谁。不知趣的黑花鸡下了蛋照常绕着她“咯咯哒—咯咯哒”的报喜,她没好气地一脚扒开,</p><p class="ql-block"> “还个个大?比刚开窝的时候小多了!”</p><p class="ql-block"> 老实巴交的儿子终于忍不住咕隆了一句,</p><p class="ql-block"> “怪鸡吗?” </p><p class="ql-block"> 大嬷嬷一瞪眼,骂一句,</p><p class="ql-block"> “能不怪吗?没它们下的蛋,那杂种还能骗得了我什么呀?!”</p><p class="ql-block"> 大嬷嬷真逗,硬是生发出一个比“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还要玄乎的命题。</p><p class="ql-block"> 2025、9、26</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