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每年农历六月初六,阳光格外慷慨透亮时,我总会从箱底取出那件老布衫。它静静卧在臂弯里,不似寻常衣裳,倒像一段沉甸甸的旧时光,在酣睡中沉淀着过往。</p><p class="ql-block"> 这布的来历,尤为珍贵。二十五年前我在青浦工作,一位知交好友竟将她出嫁时压箱底的几尺土布赠予了我。江南人家都懂,“压箱底”三字分量重千斤,那是母亲为女儿备下的底气,是姑娘对未来的期许,是比金银更柔软也更坚韧的心意。这土布,也叫粗布、劳动布,是真正“从无到有”的造物。从采棉搓条、纺纱成线,到用最原始的木质织布机,一梭一梭让白色纬线与藏青色经线交织,前后要经七十多道工序。这哪里是织布,分明是把光阴、耐心与祝福,一寸寸织进了经纬里。</p><p class="ql-block"> 我们这有句老话:“六月里的菜早生心”,说的是女孩要早早为未来打算。想来好友的母亲为她织造这些土布时,心里便已种下了这颗“菜心”。而我,何其有幸能分享这份压箱底的温暖。</p><p class="ql-block"> 我用这布缝了件立领、大贴袋、盘着葡萄纽的衬衫。它没有市面上衣裳的光鲜,却自有一种气度:环保的色泽里带着田野的呼吸,是自然与时尚最本真的融合。穿着它时,心里满是得意与踏实,仿佛披着的不是衣衫,而是一整片无拘无束的田园风光,还有那份沉甸甸的友谊。这一穿便是好几年,它见证了我那段岁月里的奔波与喜悦。</p><p class="ql-block"> 如今,身子终究是“发福”了,再也穿不进当年清瘦的轮廓。我将它轻轻展开在六月的艳阳下,阳光直落下来,藏青的经纬仿佛被唤醒了记忆,泛出温润如玉的光泽。俯身贴近,闻不到丝毫霉味,只有太阳焙烤过的干爽与朴拙,那是泥土、棉花与岁月交织的气息,闻着让人心里无比踏实。</p><p class="ql-block"> “六月六,晒红绿。”这真是个慈悲的节日。佛寺晒经,怕蠹虫蚀了智慧;文人晒书,怕潮气霉了辞章;我们百姓晒衣裳,晒的却是一段段发了酵的回忆。这灿烂日光是天底下最神奇的法师,既能驱散物质的潮气,更能照亮心底蒙尘的角落。望着这件沐浴在金光里的老布衫,指尖抚过紧密的布纹与精巧的盘扣,青浦的流水、友人的笑貌、那些意气风发的日子,便一幕幕鲜活重现,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p><p class="ql-block"> 日头渐渐偏西,光线变得像温凉的蜂蜜。我该收它入箱了。我极仔细地、像呵护婴孩般将它折好。它不再是能穿的衣衫,而是岁月的书签,安然夹在我生命中最厚实温暖的一页。那一页上,写着青春,写着友谊,写着一去不返却永远熠熠生辉的手工年代。</p><p class="ql-block"> 我把它轻轻放回箱底,知道明年、后年,只要六月初六的阳光依旧,我们总会再相见。那时,它依旧会为我带来一整个下午的、浸着棉布清香的回忆。</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