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人缺

黄河黎民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时近中秋,暮色中的山村被层层翠竹环抱,远望如一幅未干的水墨画。五百多口人的寨子依山而建,黑瓦吊脚木楼的房屋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檐口搭着檐口,壁脚连着壁脚,宛如一群相互依偎的亲人在窃窃私语。寨子里弥漫着柴火饭的香气和节日的躁动,鸡鸣犬吠声中夹杂着孩童的嬉笑,空气中飘荡着新米和桂花混合的香气。</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寨前那座四合天井式的太婆庙宇,飞檐翘角上的石兽在夕阳下泛着青光。木楼雕花窗格里,每天传出琅琅书声——这座百年庙宇早已担负起培育莘莘学子的使命。庙门两侧的厢房被改造成山村供销分店,刘翠花和向姣娥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售货员,便是上级供销社分派在这方天地的亮色,也是这供销店的活招牌。刘翠花梳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眼睛像山泉般清澈;向姣娥则留着齐耳短发,笑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每逢赶集日,供销店前总是挤满了年轻后生,他们有的揣着皱巴巴的毛票买包经济烟,有的干脆空着手来,就为和两个姑娘说笑几句。"翠花姐,今天这身碎花衬衫真好看,是要去见心上人吧?"一个后生打趣道。</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刘翠花脸颊飞起红霞:"去去去,少在这贫嘴。"寨子里人人都知道,刘翠花的对象在县政府工作,向姣娥也快和一位乡镇干部定亲。但这些都不妨碍后生们像扑火的飞蛾,他们贪恋那一星半点的温暖。</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聂星云踩着夕阳的余晖回到寨子时,家家户户的炊烟正袅袅升起。这个在乡镇工作的年轻招聘干部,身影在青石板路上拉得老长。母亲早已备好两只肥硕的土鸡和一竹篓山货——香菇、木耳、山核桃,都是精心挑选的上等货。"明天去送节礼,可得好好表现。"母亲一边为他整理行装,一边念叨,"听说那姑娘家条件蛮好,咱们这边得多备点物品,可不能失了礼数。"聂星云默默点头。这门亲事是经人牵线说合的,姑娘家在山外平原地区,对他这个山里娃总是不冷不热。</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月光如水银般泻在院落里,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蟋蟀的鸣叫和远处溪流的潺潺声交织成一曲夜的交响。中秋的朝阳刚刚跃上山头,聂星云就背着竹篓出门了。竹篓里的土鸡偶尔发出咕咕的叫声,山货的清香随风飘散。路过太婆庙时,恰逢供销店进货的手扶拖拉机正要出发。"星云哥,搭我们的车去吧!"向姣娥热情地招手。她和刘翠花今天打扮得格外靓丽,一个穿着碎花衬衫,一个套着的确良短袖,像两朵沾着晨露的山茶花。</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手扶拖拉机在盘山土路上颠簸前行。刘翠花和向姣娥分别坐在驾驶台两边,聂星云站在车斗里,望着层叠的梯田在晨光中泛起金色波浪。山风拂面,带来稻谷成熟的馨香。刘翠花的笑声随风飘来,她正说着进城后,要去县城百货公司柜台给对象买件新式衬衫。"听说城里现在流行蝙蝠衫呢。"向姣娥打趣道,"瞧你这惦记的样,怕是恨不得立刻飞到他身边吧!"</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车到平路,司机老王兴奋地哼起山歌:"三月桃花开哟,妹妹等哥来......"猛地加大油门。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跷着腿正在打盹的刘翠花被剧烈颠簸甩下车去,像片落叶般滚落在尘土中。"出事了!"向姣娥的尖叫声划破长空。众人跳下车,只见刘翠花蜷缩在地,脸上擦破一大片,鲜血混着尘土,疼得说不出话。她的右脚踝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前的刘海。聂星云一个箭步冲上前,轻轻扶起她:"忍一忍,得赶紧送医院。"这时,幸好路过一辆解放牌卡车,司机是个热心肠的中年汉子。众人七手八脚将刘翠花抬上车厢。聂星云脱下外套垫在她头下,向姣娥则一直握着她的手。卡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每一次震动都让刘翠花痛得倒吸冷气。聂星云望着车厢外飞速后退的景物,心里七上八下——既担心姑娘的伤势,又惦记着送节礼的事。</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乡镇区医院坐落在山脚下,一栋三层小楼被几棵老槐树环抱着。消毒水的气味弥漫在走廊里,斑驳的墙壁上贴着"救死扶伤"的标语。"医生,麻烦您快看看!"聂星云背着刘翠花冲进急诊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值班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医生,他仔细检查后说:"万幸没有骨折,但脚踝扭伤严重,脸上伤口需要缝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刘翠花躺在病床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今天本来要去县城的......""别想那么多了,养伤要紧。"聂星云安慰道。他跑前跑后,挂号、缴费、取药。当护士给刘翠花清洗伤口时,她疼得紧紧抓住聂星云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等安顿好一切,日头已经西斜。聂星云望着医院大门外渐渐稀少的路人,心里咯噔一下——赶去对象家已然来不及了。</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回到乡政府时,月亮已爬上东山,像一轮玉盘挂在空中。马副乡长正在院里踱步,见到他便诧异地问:"怎么回来了?没去送节礼?"聂星云苦笑着说明原委。马乡长拍拍他的肩膀:"做得对!救人要紧。"突然又想起什么,忙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封信:"这是星期五那天,刘翠花对象在县城托我带回山寨一封信,我给忙忘了。既然你认识她,就帮忙转交一下吧。"聂星云接过那封带着香水味的信,心里五味杂陈。但碍于领导情面,还是摸黑往山外赶。山路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幽深,猫头鹰的叫声不时从林中传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刘翠花对象家住在镇郊一栋崭新的小洋楼里。开门的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干部,穿着笔挺的白衬衫,手腕上戴着明晃晃的手表。"你是?"他皱着眉头打量满身尘土的聂星云。听说信被耽搁了两天,他当场拉下脸来:"你们乡镇干部就是这种效率?要是紧急公文也这样耽误,岂不误了大事!"聂星云憋着一肚子委屈回到宿舍,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床前,冷清得像一层霜。远处传来山寨子里团圆宴的欢声笑语,更衬得他形单影只。</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第二天清晨,山雾还未散尽,聂星云就提着节礼赶往对象家所在的村落。村口的槐树下,几个洗衣妇人窃窃私语,见他过来都噤了声。对象家院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只见岳母冷淡地瞥了他一眼:"还知道来啊?"邻居大婶悄悄把他拉到一边:"昨天陈家后生来送了厚礼,亲事已经定下了。孩子,你们没缘分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聂星云发疯似的跑到河边,果然看见对象和一个壮实后生在洗菜。见他来了,对象扭头就走,那眼神冷得像腊月的冰。河水哗哗地流淌着,倒映着天空中孤独的云朵。他呆呆立在河岸上,手中的竹篓突然重若千斤。篓里的土鸡发出最后的哀鸣,像是在为这段姻缘送葬。聂星云仰天长啸,将礼物狠狠抛进河中,溅起的水花在夕阳下闪着血色的光。</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转眼到了第二年的换届选举。乡政府大院里的梧桐树落叶纷飞,会议室里烟雾缭绕。马副乡长顺利当选乡长,刘翠花的对象调任县委组织部干部组。在人大代表意见征求会上,新当选的马乡长郑重表态:"关于解除聂星云同志聘用关系的建议,我们会认真研究......"聂星云默默地收拾着办公桌,窗外的桂花树又一次绽放,金黄的花瓣飘进窗来,落在他的离职通知书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中秋又至,聂星云背着行囊离开山寨。寨口的太婆庙里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供销店前依然围着说笑的后生。刘翠花已经调往县城,向姣娥也即将出嫁。只有那辆旧拖拉机还停在老地方,车斗里落满了金黄的桂花,像撒了一地的月光。聂星云回头望了望生他养他的山寨,山风送来阵阵桂花香,像是在为他送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山路蜿蜒,前路茫茫。他紧了紧行囊,踏着满地月光,走向人生的下一个路口。</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