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一生

风雨客

<p class="ql-block">  那年冬天,农历二〇〇六年腊月二十九,恰逢奶奶的生日,可亲可敬的爷爷却永远离开了我们,生命定格在九十岁。喜庆与悲恸在同一天交织,我不知道这是命运的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只记得亲人们瞬间从生日的期盼跌入了悲伤的漩涡。十九年光阴荏苒,爷爷的音容宛在,可关于他的记忆却随岁月渐淡。他辛劳又略带传奇的一生,我曾无数次想提笔记录,却总因思绪翻涌、不知从何说起而辍笔长叹。</p><p class="ql-block"> 爷爷生于贫苦农家,因家境困窘与战乱频发,少时不得不随家人辗转迁徙,越搬越往深山里去,最终在一个名叫康卦的山弄定居。那里崇山峻岭环绕,林壑虽美,却石多土少、荒草丛生,仅有的耕地还被地主占据。曾祖父一家靠给地主打长工,依旧填不饱肚子。一番思量后,全家人凭着一双双手,在山边垦荒,开出一块块巴掌大的土地,即便刀耕火种,收获的粮食依旧寥寥,生存的难题始终悬在头顶。</p><p class="ql-block"> 彼时风雨飘摇、民不聊生,作为家中长子,年少的爷爷不得不另谋出路。他去到十几公里外的一户富商家做长工,用稚嫩的肩膀扛起家庭的重担。在商家,爷爷的主要活儿是当挑夫,帮着把猪仔、羊等牲畜挑到金城江、宜州等地贩卖。那时山村未通公路,全靠双脚赶路,一趟就要三五天,白天跋涉,夜里借宿老乡家。民国乱世盗匪猖獗,爷爷他们时常遭遇劫匪,每次都得沉着应对、斗智斗勇,几经险境才化险为夷。每每讲起这些经历,爷爷总眉飞色舞,眼里满是劫后余生的轻松。</p><p class="ql-block"> 爷爷勤劳能干、任劳任怨,很得主人青睐,那位商人待他也算温和,不像其他地主那般苛刻。可后来,这位商人却因顽强抵抗共产党的招安而落得败局。彼时全国解放战争正酣,解放军曾派人动员他缴械投降,可他却误判局势,没能看清国民党反动派大势已去、新中国即将诞生的现实,凭借坚固的房屋与枪眼负隅顽抗,甚至让一位解放军同志为此牺牲。最终,他的守兵抵不住势如破竹的解放军,商人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聊起这件事时,爷爷的语气里总带着几分惋惜。</p><p class="ql-block"> 全国解放初期,国民党残余势力与地方土匪仍在伺机作乱。那年爷爷三十五岁,早已结婚生子,却毅然响应国家号召,自告奋勇加入都宜忻地下党组织。他跟随队伍秘密开展活动,摸排那些图谋反攻的残余势力,在与敌人的周旋中,数次身陷险境、险些暴露身份,都靠着机智应对化险为夷。虽不是正规军队,但爷爷为彻底解放全中国与土地改革运动,实实在在地出生入死。上世纪九十年代,政府重新收集材料、为他们建立档案,每月给爷爷发放抚恤金。补贴虽不多,可当军人身份得到认可时,爷爷脸上露出的欣慰笑容,我至今记得清晰。</p><p class="ql-block"> 打我记事起,爷爷已年近花甲,可他五官端庄的四方脸上,虽刻着几道皱纹,却总是满面阳光,长长的睫毛下,眼神依旧清亮,身形消瘦却显得高大硬朗,精神头十足。每天天刚亮,爷爷就扛着工具下地,要么除草,要么割猪草、牛草。等我们睡醒起床,总能看到他挑着一担猪草或扛着一捆柴火回家。农忙时节的炎炎夏日,正午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玉米地里却仍有爷爷奶奶的身影——奶奶弯腰除草,爷爷挑着粪桶施肥。那时他们都已年迈,爷爷比奶奶大八岁,早已踏入耄耋之年,却依旧“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哪怕“力尽不知热”,仍“但惜夏日长”。他们本早该颐养天年,却任凭烈日炙烤着干瘪的身躯,让人看着心疼。可即便如此,在爷爷纵横沟壑的脸上,很难找到悲苦的痕迹,于他而言,土地是全部,地里长出的黄灿灿的玉米,就是支撑整个家的希望。稍有空闲,爷爷还会带着五叔、小叔上山砍柴。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没有现成的猪饲料,家里养的猪全靠玉米粉拌猪草煮熟喂养,一头肥猪要养上一年才出栏,需耗费大量柴火,可那样喂出的土猪肉,滋味远比现在的饲料猪肉鲜美。</p><p class="ql-block"> 曾祖父育有三男两女,爷爷自己则有十一个子女。听父亲说,除了一个孩子在两三岁时因病夭折,其余的都被爷爷奶奶在极端艰苦的岁月里拉扯成人。可命运总爱捉弄人:二叔结婚育有一儿一女,三叔尚未成婚,却都英年早逝;大姑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病逝;小叔在本世纪初饱受病痛折磨,最终也早早离世,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一次次白发人送黑发人,换作谁都难以承受,可爷爷即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也总能硬生生憋回去。或许是历经了太多风雨、尝遍了辛酸,他早已看淡了生离死别,却也让我看清了他骨子里的坚强与乐观。</p><p class="ql-block"> 编织是爷爷的拿手绝活,家里的竹筐、簸箕、猪笼,全是他亲手编的,尤其是晒玉米用的竹席,最考验韧性与耐心。编竹席前,要先上山砍回粗壮的竹子,一人一次顶多扛一根;竹子扛回家后,劈开、削成一厘米宽的竹片,接着才能动手编织。这活儿看似简单,实则不易,爷爷常常一蹲就是一整天,除了偶尔起身抽口烟、抿口酒,几乎不挪窝。我们随便蹲一会儿就脚麻,爷爷却很少这样。一张竹席要编上整整一天,他每年都要编十几张,因编得结实、美观又耐用,常被邻里夸赞,不少亲戚邻居也会上门请他帮忙。</p><p class="ql-block"> 修路是爷爷的另一项技能,也是他的心头好。上世纪末没有挖掘机,修路全靠手工,工具只有钢钎、撬棍和铁锤。早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公社化、农业学大寨时,爷爷就积极参与田地修整:用钢钎凿石挖炮眼、装炸药炸石块,再和乡亲们一起运石头、筑地堤、平整土地。筑地堤是技术活,爷爷凭着经验与耐力,在穷山僻壤里筑出一块块整齐的耕地。他们那代人,正是靠着“雄心征服千层岭,壮士压倒万重山”的都安精神,在九分石头一分土的山区里开荒垦地、修整固土,尽力解决乡亲们的温饱问题。</p><p class="ql-block"> “要致富,先修路”,田地整好了,可山村不通公路,外出赶集、办事全靠走路,运送物资只能肩挑背扛,效率极低。“村村通公路”成了祖辈们最大的期盼。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政府的统筹下,从隔壁村到我们村部的村级公路终于动工。可上级只拨付炸药、引线等材料,人力全靠村民投工投劳。爷爷自然不会缺席,他凭着筑地堤的经验,参与到路基修筑中:挖地基、垫石块、撬大石、拉线修整、垒石固基,一套工序做得熟练又扎实。在山上修路,不少路段要在悬崖边施工,危险程度可想而知,如今想来仍心有余悸,更敬佩爷爷那代人的智慧与胆量。修这条路时,有两位村民不幸遇险,为家乡的交通建设献出了生命。后来修建从隔壁镇到我们片区的屯级公路,爷爷已八十多岁高龄,却依旧坚持要去帮忙。</p><p class="ql-block"> 人们常说“烟酒不分家”,爷爷却偏要“烟酒分家”。他一生很少饮酒,据他自己说,几乎没醉过。即便参加应酬,酒桌上推杯换盏、劝酒灌酒成风,客人们大多不醉不归,爷爷也总能凭着一两牛眼杯酒应付全程,任凭别人怎么劝,都能巧妙应对。可到了八十岁后,爷爷也渐渐有了点酒瘾,每次只喝小半杯,半夜醒来抿一口,一天总共不过一二两,只为舒筋活络。抽烟却是爷爷戒不掉的嗜好。</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家里的男人们大多抽烟,我和几个小伙伴出于好奇,常会趁大人不注意偷抽几口。那时大人们抽的多是1.2角一包的无过滤嘴“青竹”烟,偶尔能抽到1元一包的“有牌”烟,就算是高档货了;实在没烟抽,我们还会用作业纸卷玉米须解馋。爷爷也抽烟,却偏爱旱烟,觉得市面上的香烟太软,不合口味。他每年都会在二分地里种烟草,收获后晒干收藏,要抽时就切成烟丝,装在小布袋或塑料袋里备用。干活间隙、饭前饭后、睡前,爷爷都要抽上几口旱烟,那副享受的模样,我至今记得。小时候我曾趁他不注意,拿过他的短烟管装烟丝抽,结果晕了整整两天,从此再也不敢碰烟。可我从不反对爷爷抽烟,尤其怀念他饭后一边抽烟,一边和家人聊天、讲故事的时光。</p><p class="ql-block"> 夏天的傍晚,饭后全家人都爱聚在客厅聊天,爷爷总会准时出现。他坐在厅堂神台下八仙桌旁的椅子上,从柱子边的竹筒里抽出长烟管,用小木条挑出烟嘴里的烟屎,还不忘念叨烟屎的好处——别看它黑乎乎的,若是皮肤长脓包或被虫子叮咬,涂一点就能药到病除。我小时候就试过,长了脓包瘙痒难忍,涂完烟屎没多久就结痂痊愈了。掏净烟屎,爷爷麻利地从烟袋里捏出一小撮烟丝,摁进烟嘴,摸出火柴擦燃,对准烟丝轻轻一点,含着烟管用力一吸,烟丝便燃了起来,火星在暮色里格外显眼。随着“吧嗒吧嗒”的抽烟声,烟雾袅袅升起,爷爷的话匣子也随之打开。</p><p class="ql-block"> 爷爷的话题很广,聊庄稼的收成、家里的增收计划,也聊邻里的家长里短;讲自己的身世,也讲过去的艰苦岁月。他还爱给孩子们讲故事,讲旧社会地主与贫民的恩怨,偶尔会念几句俗语诗句:用“十八妹子三岁郎,夜晚洗脚抱长长,三更半夜哭吃奶,我是你妻不是娘”,道尽旧社会童养媳的辛酸;用“十个赌博九个输”“输钱是因赢钱起”,告诫我们要远离赌博、踏实做人。爷爷小时候只上过几年私塾,文化不多,可讲起故事来条理清晰、头头是道,还能引经据典,满是哲理,让子孙和邻里都十分敬佩。</p><p class="ql-block"> 爷爷走了,走得无声无息,却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愿爷爷在另一个世界,能卸下一生的辛劳,安然安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