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故居

月牙儿

<p class="ql-block">  小的时候,最喜欢父亲的藏书柜,藏书里又最喜欢《鲁迅全集》,虽然书页已泛黄,虽然全书都是繁体字,但这并不影响我阅读的兴致和速度,一些文字一些人物是已经深深刻进骨子里的,我常常站在自家的院子里,看那两棵树,一棵是枣树,还有一棵也是枣树,觉得枣树上面的天空是属于迅哥儿的,也是属于我的。有机会能去一趟绍兴,想到要走进鲁镇,我是兴奋的,要把鲁迅笔下的人物都找回来的。</p><p class="ql-block"> 一到绍兴,透过车窗玻璃就看到了鲁迅的画像,先生的头发还是那么直立着,好像一生都是怒发冲冠的,一生都在《呐喊》,而一黑屋子的人懵懂着生,懵懂着死,又走过了近一个世纪,先生的呐喊声在中学教材里也渐渐弱了下来,不知道是谁提出要把鲁迅的作品赶出中学教材的,我想他大抵是在国人唾沫的海洋里淹死了。</p> <p class="ql-block">  脚还未踏稳绍兴的土地,鼻子便被一股温吞的、带着咸香的气息缠住了。街面上一排都是卖茴香豆的店铺,仿佛是对我这个初来者的、最直白的问候。这豆子是一定要买的,和好吃不好吃无关,嚼了一粒确实也不怎么样,大抵是因为柜台不是曲尺形,柜台上也缺一杯黄酒的缘故吧,但在那个年代,确是“多乎哉,不多也”的下酒好菜。</p><p class="ql-block"> 迎面的一堵白墙上画着孔乙己给孩子们分发茴香豆的情景,想起他如何排出九文大钱,如何争论“茴”字的四种写法,又如何因为窃书被吊打,发出“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的无力辩白。我也想接过一粒来,这豆子是怎样混合了一丝文字的辛酸。那个迂腐、可怜又可悲的孔乙己,或许就如这掌中的一粒茴香豆,在那个时代一口滚烫的大锅里被反复熬煮,最终只剩下这供人咀嚼、品评的一点滋味了。</p> <p class="ql-block">  我的脚步有点沉重了,在导游的催促下带着这复杂的滋味,走进了鲁迅故居。</p><p class="ql-block"> 正是梅雨的季节,雨水把脚下的青石板路润湿得有点滑,墙根的砖头缝里探出些茸茸的青苔,像是这老宅幽微的呼吸。跨过高高的门槛,一股阴凉的气息便扑面而来。眼前是一个规整的院落,白墙黑瓦,木格窗棂,一切都静默着。这便是先生降生的地方了。</p><p class="ql-block"> 宅院深深,比想象中的要气派得多。导游讲解着周家的兴衰、先生的生平。是啊,任何一个伟大的人都不是单打独斗来的,都有着几辈人的积淀,家道中落只是一个小插曲,总有后辈让旁人的耻笑声在看到祖坟上的青烟再起时懂得如何收敛。</p><p class="ql-block"> 我的脚立定在大厅的方砖上,目光却越过层叠的屋檐,望向那一片被切割的天空。我仿佛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穿着长衫,手指上夹着半支燃着的香烟,从这深宅里走出,踱着步,便消失在大街上的人流中。</p><p class="ql-block"> 那身影,是少年鲁迅眼里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孔乙己,又何尝不是他后来用以观照国民魂灵的一双冷峻的眼睛?故居是先生的根,是《朝花夕拾》里温情与困顿的源头;而咸亨酒店,则是他冷眼旁观世相的一个窗口,是《呐喊》与《彷徨》里人情冷暖的舞台。</p><p class="ql-block"> 导游说今天行程有点紧,咸亨酒店就不去了,我着实遗憾,但这一实一虚,这一来一未至,仿佛构成了我此行的一种残缺的、却又分外真实的精神家园里的一块版图。</p> <p class="ql-block">  故居的院子并不阔大,甚至有些局促,却是一个连着一个。我站在天井里出神,忽然想起先生文章里的句子:“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便随着人流,急切地向宅后寻去。</p><p class="ql-block"> 绕过几重屋舍,眼前豁然开朗。这便是有名的百草园了。然而说“开朗”,却也有限,不过是一片略显空旷的菜畦。泥墙根依旧斑驳着,只是那“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大抵是寻不见当年的模样了。菜畦里种着些寻常的蔬果,井栏边也空荡荡的。我倚着那截著名的泥墙,墙皮粗粝,带着南方特有的潮气。我试着去想象,一个梳着辫子的孩童,如何在这里翻开断砖,遇见蜈蚣和斑蝥,又如何因拔何首乌而毁了泥墙,挨了训斥。可那想象中的蝉鸣与童谣,终究被眼前这片过于粗糙、疏于打理的菜地所吞没。热闹是它们的,是书里的,我什么也没有找到。那无限的趣味,原来早已被先生自己用文字封存,留给后人的,只是一个再也走不进去的、美丽的幻景了。</p> <p class="ql-block">  从百草园出来,又去寻三味书屋。书屋离老台门不远,格局相仿,也是那般肃穆。正中悬挂着“三味书屋”的匾额,底下是一幅古松肥鹿的画。隔着栅栏我看到先生的座位在东北角,那张硬木的书桌上,还依稀可见那个小小的“早”字。我仿佛看见那个清瘦的少年,正襟危坐,在寿镜吾老先生拉长了声调的“读书”声中,偷偷在书桌上刻着那个“早”字,是一种自律的誓言,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声的的反抗呢?</p> <p class="ql-block">  我的脚步不自觉地又回到了周家新台门。这里的空,与百草园的空不同,是一种被抽走了脊梁的空洞。厅堂里的家具还在,摆着旧日的格局,却再也嗅不到一丝烟火气。我站在这空旷的厅堂中央,四周的寂静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我忽然想起先生笔下那个最终在祝福声中死去的“读书人”来。那个叫“迅哥儿”的孩子,是否也曾在这厅堂里,看着家族如何在新年里预备着“祝福”的典礼,在香烟缭绕中感受那份森然的、令人窒息的规矩?而后来,他又是在怎样的心境下,写出祥林嫂关于“魂灵有无”的追问?这宅院,见证了一个传统士大夫家庭的鼎盛,也亲历了它“从小康坠入困顿”的颓败。这其间的炎凉,怕是比纸上的文字更要刺骨些。这故居的一砖一瓦,原来不只是背景,它们本身就是一部无言的《呐喊》,一部刻在木头与砖石上的《彷徨》。</p> <p class="ql-block">  鲁迅笔下的故乡本来就不是温暖的,它是萧条的,它是荒寒的。当年先生回乡并不是出于一份思乡之情,而是回家卖屋,是为了离开而回家的,它不是先生心灵的归宿,也不是先生物质的归宿,所以鲁迅故居对于先生本人,归来没有多大的感触,离去也没有多少留恋,故乡已死,先生是失落的,是无所归依的。</p><p class="ql-block"> 先生是早已离开了的,他的骨殖躺在上海虹口公园的墓地里。而他的魂灵,或许也并未困守于此。他一生以笔为戈,向着无尽的远方跋涉,这小小的宅院,终究是太小了。它留下的,只是一个起点,一个后来人用以凭吊和想象的符号罢了。</p><p class="ql-block"> 我走出故居,重新回到那条喧嚣的街上。叫卖声、车鸣声、游人的笑语声,又重新将我包裹。我回头望了一眼那扇寻常的、黑漆的木门,它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我刚才所经历的,只是一场阴凉的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