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绝·《听雨》

人在江南

乾坤容我懒 日月任他忙

—【01】—

老来已觉此身闲，

近日唐诗亦懒看。

半榻白云眠听雨，

一窗帘影隔春寒。

——元·黄庚《听雨》

上了年纪，才真正觉出“闲” 的滋味。

前些日子还翻几页唐诗，如今连书页都懒得碰——字里行间的风花雪月，哪有眼前的雨来得实在？

往榻上一歪，软枕靠着后脑勺，窗外的云像棉絮，懒洋洋堆在檐角。

雨丝斜斜飘下来，打在瓦上，沙沙的，像谁在耳边轻摇一把旧蒲扇。

眼皮沉得很，索性合了眼，悠闲的伴着窗外的雨声入眠。

窗帘垂着，把春寒隔在外面，也把世间的杂事挡在心头。

黄庚晚年归隐，不用再为功名熬夜，不用再为生计发愁，就这么躺着，听雨，听云，听时光慢悠悠地过。

—【02】—

屏风围坐鬓毵毵，

绛蜡摇光照暮酣。

京国多年情尽改，

忽听春雨忆江南。

——元·虞集《听雨》

几个人围着屏风坐着，鬓角的头发都有些花白了，垂下来，像沾了霜的草。

红烛在桌上摇摇晃晃，火苗舔着灯芯，把夜照得暖融融的。

酒杯碰了又碰，酒意上了头，话也多了起来。

在京城待了这些年，当初的少年意气、故园情思，好像都被风沙磨淡了。

当年刚来的时候，见着御街的灯火能激动半宿；如今纵马过金水桥，也只觉得路宽马稳。

谁知这春雨“淅淅沥沥”，但这雨，怎么和江南巷子里的雨一个调子？

虞集在翰林院当差，见惯了官场的规矩，可听雨的那一刻，所有的“情尽改”都退了潮，只剩下骨子里的江南。

—【03】—

归舟昔岁宿严陵，

雨打疏篷听到明。

昨夜茅檐疏雨作，

梦中唤作打篷声。

——宋·杨万里《听雨》

那年坐船回家，在严陵滩过了一夜。

雨点子砸在稀疏的船篷上，“噼里啪啦”，从黄昏响到天明。

舱里冷，裹紧了被子还是睡不着，就这么听着，听着雨和水混在一起，听着浪拍着船帮，倒也不觉得难熬。

昨晚茅屋檐下也下了点小雨，“嗒，嗒”，轻得像谁在敲棋子。

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忽然觉得不对劲，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猛地睁眼，还以为自己仍在严陵滩的船上，那雨分明是打在当年的船篷上！

杨万里一辈子爱跑江湖，看过西湖的荷，也捞过湘江的月。

可最念的还是那夜“雨打疏篷”的实在。

—【04】—

独坐虚堂听雨声，

不堪屋角鹁鸠鸣。

凭谁一扫长空翳，

放我溪南柱杖行。

——明·秦旦《听雨》

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堂屋里，听着外面的雨。

雨点打在阶前的青苔上，“噗嗤噗嗤”，倒像是谁在偷偷笑。

屋角的鹁鸠也来凑热闹，“咕咕，咕咕”，一声比一声急，吵得人心烦。

这天阴沉沉的，云厚得像打翻的砚台，把太阳全吞了。

真盼着有谁拿把大扫帚，把这满天的云翳扫个干净，好让我拄着拐杖，去溪南边走走——看看水涨了没有，看看柳梢绿了几分。

堂屋太静，鹁鸠太吵，雨丝太密，全搅在一起，成了“长空翳”似的烦忧。

说到底，是想出去走走，想让太阳晒晒，想让心透透气。

—【05】—

咿轧篮舆不计肩，

五更残梦尚悠然。

红油盖重听朝雨，

却似西江坐钓船。

——宋·韩元吉《听雨》

竹编的轿子咿咿呀呀地晃，也记不清颠了多少路。

五更天的残梦还没散，梦里似乎还在田埂上追蝴蝶，脚下软乎乎的，路也长悠悠的。

轿顶蒙着红油布，沉甸甸的，雨声打在上面，“咚咚”，闷闷的，倒像是坐在西江的钓船上。

那时也是这样的雨，打在船板上，惊得水面起了一圈圈的纹。

钓竿斜斜插在舱里，鱼线在水里飘着，人靠着舱壁打盹，雨和浪，都是摇篮曲。

韩元吉八成是坐轿坐累了，听着雨声，竟把轿子听成了钓船。

哪怕路再颠，事再忙，能在雨声里偷片刻闲，做个关于钓船的梦，也算没白折腾。

—【06】—

冻雨潇潇未肯晴，

洒窗声似煮茶声。

山童酤得邻家酒，

炒栗炉头独自倾。

——宋·宋伯仁《听雨》

冻雨“沙沙”地下着，赖在天上不肯走，天也阴沉沉的，不见放晴。

雨点子打在窗纸上，“嗒嗒嗒”，倒像是灶上煮茶的声音，水汽氤氲上来，带着点焦香。

山里的童仆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壶邻家的酒，粗陶瓶子，标签都磨掉了。

炉头炒着栗子，“噼里啪啦”，壳子裂开的声音混着栗子香飘过来。

他也不叫人，就这么拎着酒壶，对着炉火，一口酒，一颗栗子，慢慢喝。

日子不用太讲究，有雨听，有酒喝，有栗子暖手，就够了。

—【07】—

倾倒天瓢走雨工，

海门龙过起腥风。

潇潇午夜鸣山竹，

如在春江听打篷。

——元·吕诚《听雨》

老天爷像是把水瓢打翻了，雨神卯足了劲往下倒。

海门那边，龙刚游过，腥风卷着雨沫子扑过来，带着点咸腥气。

半夜里，雨打在山竹上，“萧萧”，一阵紧一阵松。

听着听着，倒像是坐在春江的船上，雨点子“啪啪”打在船篷上，船身一摇一晃，浪头“哗啦哗啦”拍着船帮。

天瓢倾倒，龙过腥风，把半夜的山雨听出了江湖的壮阔。

—【08】—

雨到中宵寂不鸣，

只闻风拂树梢轻。

瓦沟收拾残零水，

并作檐间一滴声。

——宋·杨万里《不寐听雨》

雨下到半夜，忽然停了，一点声音也没有。

只听见风轻轻吹着树梢，叶子“沙沙”地摩挲，像是说悄悄话。

瓦沟里还积着些残水，顺着瓦棱慢慢渗下来，聚在屋檐口，“嘀——嗒”，好半天才掉一滴。

杨万里这夜没睡着，偏要等雨停。

先前的雨是热闹的，如今的寂静里，连一滴残水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人生也是这样，忙的时候，觉得日子像雨打芭蕉，噼里啪啦停不下来；

等静下来，才发现那些边角的、细碎的声响，原是最实在的日子。

—【09】—

老态龙锺疾未平，

更堪俗事败幽情。

纱幮笛簟差堪乐，

且听萧萧暮雨声。

——宋·陆游《听雨》

年纪大了，老态龙钟的，病还没好利落，走路都晃悠。

偏偏这些日子俗事又多，搅得人连一点清幽的心思都没了。

好在还有纱帐和竹席，铺展开来，倒能寻得几分舒适。

傍晚的雨潇潇下着，打在屋檐上，打在窗纸上，声音清清爽爽。

索性不去想病痛，也不去管俗事，就躺着，听这雨声。

陆游一生坎坷，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写诗，到老了，病了，才盼着这点“纱幮笛簟”的安稳。

雨声里没有烦忧，没有遗憾，只有此刻的宁静，能让他暂时卸下所有重担。

—【10】—

攲枕无言梦乍醒，

春寒夜半逼疏棂。

碧阑干外潇潇雨，

不管愁人不耐听。

——清·曹俊《春夜听雨》

斜靠在枕头上，一句话也不想说，刚做的梦突然断了，人醒得猝不及防。

夜半的春寒真凉，顺着稀疏的窗棂钻进来，裹着身上的薄被，还是觉得冷。

碧绿的栏杆外，雨潇潇地下着，没有停歇的意思。

它不管我心里有多愁，不管我听着这雨声有多难受，只管自顾自地落。

春夜该是温柔的，可这场雨，却把心里的愁绪都勾了出来，越听越闷，越听越沉。

雨声里藏着的，是梦醒后的孤寂，是无人懂的愁绪，是连春雨都无法抚慰的失落。

—【11】—

老年乐事莫如闲，

午睡醒来梦已阑。

枕上欠伸犹懒起，

更听檐外雨珊珊。

——宋·楼钥《午睡听雨》

人老了，顶快活的事莫过于闲着。

午觉睡醒，梦里的事早忘光了，脑子里空空的，像被水洗过一样。

在枕头上伸了个懒腰，骨头“咔吧”响了一声，还是懒得起来。

就这么躺着，听屋檐外的雨“珊珊”地落。

不密，也不急，像珠子滚过玉盘，清清脆脆的。

楼钥这雨听得是真“闲”。

不用赶早朝，不用批公文，睡醒了就躺着听雨，连懒腰都能伸得理直气壮。

大约人活到这份上，才明白，能安安稳稳听一场雨，比什么都金贵。

—【12】—

听尽灯前细雨声，

声声总是别离情。

何时断得闲烦恼，

一任芭蕉滴到明。

——宋·胡仲参《听雨》

灯前的细雨声，听了一夜，一声一声，都像在说“再见”。

那年送他走，也是这样的雨，打在油纸伞上，“嗒嗒”，伞下的话还没说完，船就开了。

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些闲愁断了根？

别再想他走了没回信，别再猜他是不是忘了当年的话。

就让这雨打在芭蕉叶上，从黄昏滴到天明，滴穿了这颗心，也就好了。

雨声成了催泪的针，一针针扎在心上。可又能怎么办呢？

愁断不了，雨停不了，只能由着芭蕉替自己流泪，流到天明，或许就倦了。

—【13】—

响合青松翠竹丛，

萧萧灯火满楼风。

独来卧听荒山雨，

任说尤寻百战功。

——清·陈三立《楼夜听雨》

雨点打在青松翠竹丛里，“哗啦啦”，像谁在摇一面绿旗子。

楼里的灯火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光影在墙上跳着舞。

一个人跑来荒山里的楼上，躺着听夜雨。

外面风雨交加，山里黑得像泼了墨。

旁人说什么当年打仗的功劳，什么封侯拜相的旧事，都像这风雨一样，刮过去就散了。

陈三立是清末维新派人物，见惯了世事变迁。

晚年听荒山雨，大约是把那些“百战功”都听淡了；

功过是非，转头成空，不如枕着山雨，听一夜松竹的清响，落个耳根清净。

—【14】—

暑雨沉沉夜正深，

凉欺客枕梦频醒。

虽然未是秋时候，

滴在梧桐亦厌听。

——宋·施枢《夜凉听雨》

暑天的雨，沉沉的，下到半夜还没停。

凉气钻到被窝里，把客居的枕头都浸凉了，梦做了一半就醒了，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

虽说还没到秋天，可雨打在梧桐叶上，“噗噗”的，闷沉沉的，听着就堵心。

平日里听梧桐雨，总觉得是秋的信使，带着点诗意；

可这暑夜里的梧桐雨，黏糊糊的，倒像是老天爷忘了收的眼泪。

暑热本就难熬，夜雨添凉，原是好事，偏生梧桐叶不争气，把一场雨听出了秋的萧瑟；

大约客居在外的人，心里总比旁人多一层敏感，连雨声都能听出乡愁的味道。

—【15】—

半夜思家睡里愁，

雨声落落屋檐头。

照泥星出依前黑，

淹烂庭花不肯休。

——唐·司空图《听雨》

半夜里想家，睡着都愁。

雨“落落”地打在屋檐头上，像谁在拿小石子砸房顶，一下一下，砸得人心慌。

地上的泥还是黑的，星星刚出来，又被云遮了回去。

院子里的花被雨打得东倒西歪，花瓣落了一地，雨还不肯停，像是跟这花有仇似的。

乡愁这东西，连睡着都躲不过，偏要有雨声来凑热闹，把愁绪泡得更浓。

泥黑，花烂，星星不亮，倒像是把心里的苦都搬到了院子里，看得见，摸得着，却没办法。

—【16】—

中酒空斋醉不眠，

萧萧鸣雨暮春天。

自怜叶叶芭蕉里，

拟是吴山半夜船。

——明·王恭《听雨》

喝多了酒，空屋子里躺着，醉得睡不着。

暮春的雨“萧萧”地下着，打在芭蕉叶上，“啪嗒啪嗒”，一声比一声重。

看着窗外那丛芭蕉，叶子一片叠一片，绿得发黑。

听着雨声，恍惚间竟觉得自己还在吴山脚下的船上；

那年也是这样的暮春雨，船泊在芭蕉坞，雨打芭蕉，船摇人晃，连酒意都带着点江南的甜。

王恭这雨听出了“吴山梦”。空斋，醉意，暮春雨，芭蕉叶，全成了勾魂的引子，把人拽回当年的江南。

大约漂泊在外的人，心里都有片芭蕉地，专等着雨声来唤醒旧梦。

—【17】—

岐汴无烦和恊使，

秦云送我入梁园。

残灯半夜梦回雨，

心事谁来恸哭论。

——宋·晁说之《夜听雨》

不用再管那些调解地方的差事，也不用看上级的脸色。

秦地的云送我到梁园，天就阴了。

半夜里，灯快灭了，雨把我从梦里浇醒。

心里堵着些事，想说，又不知道跟谁说。

当年的抱负，如今的落魄，都像这夜雨一样，沉甸甸的，落不下去。

官也辞了，路也远了，可心里的结还没解开。

夜雨敲窗，倒像是老天爷在问：那些没说完的话，没做成的事，就这么算了？

—【18】—

履历江湖鬓已丝，

旧游凋谢少新知。

愁来旅馆篝灯夕，

正值芭蕉雨到时。

——明·张掞《听雨》

在江湖上跑了大半辈子，头发都白了。

以前的朋友，死的死，散的散，新认识的人，又说不到一块儿去。

愁的时候，就躲在旅馆的灯底下。

偏偏这时候，芭蕉叶上的雨“滴答滴答”地响起来，像是替自己叹气。

江湖路远，旧友凋零，连听雨都成了一个人的事。

芭蕉雨声，原是寻常景致，可落在孤独人耳里，就成了愁——听得越清，心里越空。

—【19】—

四檐密密又疏疏，

声到蒲团醉梦苏。

恰似秋眠天竺寺，

东轩窗外听跳珠。

——宋·范成大《夜坐听雨》

雨从四面屋檐落下来，有的地方密，有的地方疏，“噼噼啪啪”，像谁在院子里撒豆子。

蒲团上坐着，醉意被雨声浇醒了大半。

这声音，和那年在天竺寺秋夜听的一模一样。

也是这样的雨，打在寺外的竹林里，“叮叮当当”，像珠子在荷叶上跳。

范成大晚年好佛，住过不少寺庙。

听雨时想起天竺寺的“跳珠”，大约是把禅意听进了雨声里；

醉也是醒，醒也是醉，雨珠跳在蒲团上，也跳在心上，落个通透。

—【20】—

残竹和烟冻未消，

梦回池馆夜萧萧。

却疑身倚乌篷立，

重过江南旧板桥。

——清·蔡銮扬《听雨》

残竹上的积雪带着烟，冻得硬邦邦的，还没化。

从梦里醒来，池馆里的雨“萧萧”地响，冷得像浸在冰水里。

迷迷糊糊中，竟觉得自己还倚在乌篷船上。

船刚过江南的旧板桥，雨打乌篷，“嗒嗒”，桥边的柳丝垂到水面上，绿得晃眼。

残竹，冻雪，池馆雨，全成了引子，把人拽回乌篷船和旧板桥的时光。

大约人老了，总爱把眼前的雨，听成当年的风景。

—【21】—

日数归期似有期，

故园无语说相思。

芭蕉叶上三更雨，

正是愁人睡觉时。

——宋·吕本中《听雨》

天天数着回家的日子，好像就快到了，又好像还远着。

家里的人也不说想我，可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心里都揣着个“归”字。

三更天，雨打在芭蕉叶上，“沙沙”的。

正是愁人该睡觉的时候，偏偏这雨不让人睡，非要把心里的念想都勾出来。

芭蕉雨成了催归的鼓，敲得人心慌。

归期算来算去，不如让雨替自己说——我想回家了。

—【22】—

龙荒东指路迢遥，

鸿雁声高度泬㵳。

旅舍孤灯愁不寐，

坐听寒雨夜萧萧。

——清·戴亨《胡家窝铺听雨》

龙荒的东边，路长得望不到头。

大雁飞得高高的，叫声在空荡荡的天上飘着，像断了线的风筝。

客店里的孤灯，昏昏的，照着愁得睡不着的人。

坐起来听寒夜的雨，“萧萧”，一阵紧一阵。

龙荒路远，雁声凄切，寒雨更添凄凉。

客居在外的人，最怕这样的雨夜，雨不停，愁不断，路还远。

—【23】—

秋庭听雨断人声，

凉入衣裾秋意生。

临水登山送归语，

怜君解有许多情。

——宋·张耒《局中听雨》

秋夜里的庭院，雨下得静悄悄的，听不见人语，只有雨打落叶的“簌簌”声。

凉气钻进衣裳，秋意一下子就浓了。

临别的时候，在水边登山，说了好多“多保重”“常写信”的话。

现在想想，你真是个懂情的人——连这秋雨，都像替我们掉眼泪。

雨声里藏着没说完的话，没道尽的情。

秋凉，叶落，雨凄凄，全成了离别的注脚。

—【24】—

逋负关心糴谷偿，

麦苗准拟贴春粮。

连宵不寝听微雨，

错喜檐花滴数行。

——宋·陈藻《听雨》

欠了人家的粮食，得赶紧买了还上；地里的麦苗刚冒尖，指望着它贴补明年的口粮。

连着几夜没睡好，就怕雨下得不够。

忽然听见檐角的雨“滴滴答答”落下来，心里一喜；

终于下雨了！陈藻这雨听得是“农心”。

不是闲情逸致，是实打实的盼雨。

粮食，麦苗，欠账，全靠这雨救命。

听雨的喜悦，是庄稼人最实在的愿望。

—【25】—

更声随雨动谯门，

颇似听泉宿楚原。

客里青灯如骨肉，

独能相待向黄昏。

——元·范梈《池馆夜坐听雨》

更鼓声混着雨声，从谯门那边传过来，闷闷的，倒像是那年在楚地的荒野住店，听泉水流过石滩的声音。

客居在外，青灯就像亲人一样，陪着自己坐到黄昏。

雨还在下，灯还亮着，心里就暖了点。

更鼓声，泉声，青灯，都是客居时的慰藉。

在异乡听雨，能有一盏灯陪着，就不算太孤单。

—【26】—

四合寒声啼雁东，

初听点滴打房栊。

儿时一枕山堂雨，

除却闲愁此夜同。

——清·陈三立《夜不寐枕上听雨》

四面的寒声里，大雁往东边飞。

刚听见雨点滴打在窗棂上，“嗒嗒”，细细的。

想小时候，在山里的堂屋里，也是这样的雨，打在瓦上，“噼啪”，娘在灶上烧火，爹在门口补蓑衣，我趴在炕上数雨滴。

如今这雨，除了少点当年的闲愁，竟和儿时的一模一样。

陈三立晚年听雨，听出了“儿时味”。

岁月带走了很多，可雨声里的记忆，却像窖藏的酒，越久越醇。

—【27】—

听泉听雨不须悲，

声本无情我自痴。

梦觉不同均是梦，

寂然妙在不闻时。

——宋· 徐瑞《听雨 》

听泉水，听雨声，本不用伤心。

水和雨本就没什么情，是我自己太痴，非要把心事寄托在上面。

醒着是梦，睡着也是梦，梦里梦外，原是一样的。

等雨停了，声消了，那“寂然”的滋味，才是最妙的——什么都听不见，心里反倒透亮。

徐瑞这雨听得是“禅理”。雨声成了悟道的契机；情由心生，声由境起，等心空了，声也就淡了。

—【28】—

绿江烟草渺天涯，

燕子来时未到家。

宿酒恰随春梦醒，

雨声落尽碧桃花。

——明·钱宰《客窗听雨》

绿江边长满了烟草，一直铺到天涯。

燕子都飞回来了，我还没到家。

宿醉刚好随着春梦醒了，雨也停了。

院子里的碧桃花落了一地，瓣上还带着雨珠，粉莹莹的。

春雨停了，春梦醒了，碧桃花落了，才发觉自己还在客窗下——家，还远着呢。

—【29】—

溟溟雨意若丝棼，

银竹森森泻夜云。

忆昔曾行两京道，

还如孤驿枕边闻。

——宋·张嵲《夜听雨声》

雨意浓得像一团乱丝，扯不开，理还乱。

雨柱子“哗哗”地从云里泻下来，白亮亮的。

想起当年在两京赶路的日子，也是这样的夜雨，住在孤驿站里，枕头边听着雨打屋檐，一夜无眠。

如今的雨，听着和当年的一样，可路已经走了这么远，回不去了。

—【30】—

问道论诗也一宗，

烧柴煨芋佛家风。

要知真乐人间少，

听雨空山破寺中。

——宋·刘翼《山寺听雨》

宋代空山的寺静得淡远，灶上煨着芋头，柴火轻燃。

刘翼和人围坐，不谈俗事，只论道说诗，觉这些与灶间烟火同属质朴一宗。

雨忽落，打在旧瓦上，声音清透，没了市井喧扰。

他听着雨，望着阶前水纹，忽然明白；

人间少真乐，不在金银权势，而在这破寺雨声里的安稳。

柴暖芋香裹着心，无牵无挂，便是难得的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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