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南宁的秋

寒峰

南 宁 的 秋

　　南宁入秋似乎与节气无关，立秋、白露、秋分，甚至是寒露，南宁基本都不为所动。南宁的入秋，往往是一阵悄然而至的凉风，在某个清晨或夜晚，不经意地拂过你的面颊，告诉你，暑气尽了；是一场不约而至的凉雨，淋湿走在大街上不打伞、仍然穿着短袖的你，告诉你，秋天来了。南宁的秋是一抹被时光调得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色彩，需要你静下心来，细细地品味，才能从那依旧蓊郁的绿意里，分辨出几分成熟的、温润的韵味。

三十年前的秋天，我揣着一纸毕业证书和一颗懵懂的心，踏上了这片土地。于我，那时的南宁，是一卷刚刚铺开的、带着陌生墨香的生宣。

　　记忆里第一个南宁的秋，是从民族大道开始的。那时骑着自行车时常在这条当时觉得无比宽阔的大道上穿行，两旁的棕榈树，高大而挺拔，扇状的叶片在秋日格外明净的蓝天映衬下，舒展出一种南国独有的潇洒风姿。秋风掠过，它们并不像北方的白杨那样哗哗作响，发出激昂的呐喊，而是发出一种“沙沙”的、极轻柔的声音，像情人的低语，又像远海的潮汐，抚慰着异乡人初来乍到的惶惑。阳光透过层叠的叶片，在路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我骑着车，便在这光影的河流里浮沉，仿佛能一直骑到世界的尽头。

民族大道毫无争议是南宁第一街道，她是南宁变迁发展最有力的见证者。她从最早的不到5公里，扩伸到如今的25公里，自西向东横穿半个多南宁城。民族大道的最西端，也是起端，连接着老城区。朝阳路、中山路、解放路、民生路、兴宁路、水街、金狮巷、银狮巷、双孖井......听着这些地名就感觉到烟火人间的暖意。南宁深秋前的阳光几乎没有一丝凉意，甚至带着几分酷热，照在那些略显陈旧的骑楼廊柱上，光影分明，勾勒出岁月的轮廓。金狮巷的老榕树，须髯垂地，绿浓得化不开，树下总有围着下象棋的老人，手里还摇着蒲扇，茶缸里泡着酽酽的浓茶，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水街的秋藏着最鲜活的市井图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水街还保留着不少青砖瓦房，碾米作坊的机器声与小贩的叫卖声交织在一起。每到十月，街边的橘子摊就摆了出来，黄澄澄的橘子堆成小山，表皮还带着新鲜的果霜。卖粉饺的阿姆总爱和顾客唠家常，说她的手艺是从外婆那里传下来的，米粉要选隔年的陈米才够地道。后来水街经历了旧改，青砖瓦房变成了整齐的美食城，但只要走进那条街，熟悉的米香与烟火气依旧能瞬间把人拉回从前。

　　第一次走进民生路那家窄小简陋的粉店，被那股酸笋、豆豉、辣椒、蒜米爆炒后混合着肉末和骨汤的浓烈气味冲击得有些不知所措。可当那碗滚烫的、汤汁赭红油亮的粉端到面前，试着吸溜一口，那股酸、辣、咸、香交织的复合滋味，瞬间便在口腔里炸开，霸道地驱散了深秋的那一丝凉意，吃得人头顶冒汗，浑身通透。起初，我只觉这味道怪异而猛烈，远不如故乡桂东的烫河粉温和。可不知从何时起，竟深深地迷恋上了老友粉。这味道，像极了南宁人的性子，初接触或许觉得直率泼辣，甚至有些冲撞，但久了，便品出那内里的真诚与古道热肠。一碗粉下肚，不只是果腹，更像是一场与这座城市的和解与交融。三十年了，这味道早已成了我味觉记忆的底色，成了秋天里最踏实的慰藉。它告诉我，无论外界如何变迁，这市井深处的、带着生命原始热力的温暖，是恒久不变的。

　　那时候，南宁人最爱去的地方是青秀山、南湖和人民公园。

青秀山素有“南宁之肺”的美誉。秋天的青秀山，是绿意最沉静、最深邃的时候。夏日那种饱含水汽的、近乎透明的鲜绿褪去了，换上了一层更为厚实、稳重的墨绿。沿着石阶漫步，公园里到处都是亚热带乃至热带植物，有高大的棕榈、木棉、樟树、小叶榕，更有成片的国家一级保护濒危植物苏铁、二级重点保护的水蕨，如果你留心，连曼陀罗都可以遇上......秋风过处，带来泥土和草木落叶腐败后又新生出的清冽气息。登上龙象塔远眺，邕江如带，整座城市尽收眼底。那时的南宁，还没有如今这许多摩天大楼，视野极为开阔，能看到大片大片的绿色，点缀着灰白的楼房。秋日的天空，是一种澄澈的、浅浅的蓝，几缕薄云，像被扯散了的棉絮，悠然飘过。那份宁静与旷远，足以涤荡尽都市生活积攒下的所有烦闷。

那时我每次爬青秀山，总会在山上林荫处独坐半日，什么也不想，又仿佛想了很多，关于未来，关于人生，青春的迷茫与憧憬，都融在那一片无边的秋色里了。

　　南湖公园的秋是温馨的。九十年代的南湖没有如今精致，湖边的柳树低垂着枝条，秋日的阳光透过柳叶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九孔桥如一条卧波的玉带横跨南湖东西，勾勒出如彩虹般优美的弧线，颇具历史韵味，自然是南湖最亮的名片。那时候我上班的地方与南湖公园大门仅一路之隔。我常在下班后到南湖跑步，这里有甜蜜的情侣，有和睦的一家老少，也有像我一样的独行者。最美的人间风景是看老人带着孩子在湖边放风筝，风筝在秋日的蓝天下飞得很高，线轴在老人手中悠悠转动。那时的南湖公园没有人工打造的荷花池，却有野生的芦苇在湖边摇曳，秋风拂过，芦苇花随风飘荡，像细碎的雪。偶尔还会听到扑棱一声，一只野鸭凌空而起......

如今的南湖公园早已换了新颜，但仍然是南宁人民最喜爱的地方，大家在这里锻炼，在这里赏景，在这里聆听秋的声音......

　　比我还老的老南宁，人民公园绝对是他们心中最怀旧的风景，老南宁至今都会把人民公园叫白龙公园。第一次去人民公园，也是一个秋日。晨雾尚未散时踏入人民公园，相思树的浓荫已将暑气滤去大半。白龙湖静卧望仙坡下，湖水碧得像块凝住的翡翠。九曲桥蜿蜒入湖心，桥栏上的青苔藏着岁月的痕迹——千年前狄青见白羊似龙的传说，便沉淀在这粼粼波光里。拾级登上望仙坡，镇宁炮台的青灰色石墙在树荫中若隐若现，那尊克虏伯古炮沉默矗立，炮身的斑驳纹路，是百年风云的印记。晨雾散去，革命烈士纪念碑的轮廓愈发清晰，清风拂过碑前的苍松，仿佛低诉着革命前辈不朽的动人故事。

人民公园曾经是南宁人民的精神家园，赓续着南宁人民的坚定信念和担当精神。

　　三十年，在历史长河中不过是瞬间，但对于一座城市，却足以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亲眼见证了民族大道如何一次次拓宽延伸，两旁的棕榈树愈加繁茂，现代化楼宇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我曾徘徊过的老城区，许多街巷已在旧城改造中变了模样，但那份浓郁的市井生活气息，却以新的形式在延续。最令人感叹的，还是新城区的崛起。我初到南宁时候的荒芜之地，如今已是高楼林立的东盟商务区和五象新区总部基地。开通运行的五条地铁线路，万象城、山姆、宜家等大型购物中心的富丽繁华，方特东盟神画的游人如织……让南宁的时尚与国际范儿丝毫不逊于任何一线都市。

　　尤其每年秋天，中国—东盟博览会开幕之时，会展中心那朵巨大的“朱槿花”绽放出绚丽的光彩，与其咫尺为邻的民歌湖亦是流光溢彩，热力四射，二者完美融合，相得益彰。整座城市都沉浸在节日般的喜悦与忙碌中。来自东南亚各国的友人云集于此，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服饰、不同的文化在此交汇、碰撞、融合。这时的南宁，将其“包容”的特质展现得淋漓尽致。它热情地拥抱世界，同时也自信地向世界展示着自己。我走在打扮得花团锦簇的街道上，看着身边穿梭的不同肤色的面孔，心中常会涌起一股自豪之感。这是我生活了三十年的城市，它不再是我初来时那个静谧甚至有些土气的边陲小城，它已然成长为一个充满活力的国际大都市。

　　写到这里，总觉得少写了点啥。对，是桥，是南宁的大桥。

三十年前初到南宁，南宁的邕江上仅有两座桥。1964年建成的邕江一桥结束了南宁人上千年靠舟楫渡江的历史，至今仍是老城区连贯邕江南北的交通枢纽。立于邕江一桥北岸西侧纪念伟人寒冬击水邕江的冬泳亭，更撑起了老南宁的最深忆记。1995年我刚到南宁不久，白沙大桥（邕江三桥）通车，因离住的地方很近，我特意跑去看那扇形斜拉索，觉得像巨龙卧波，壮观得挪不开眼。日子在江声里流转，跨江大桥如雨后春笋般生长。如今南宁的邕江上，二十多座大桥已然织就立体交通网。南宁大桥如蝴蝶展翅，是世界首座大跨径曲线梁非对称外倾拱桥；青山大桥以壮族头巾为形，尽显民族特色和颜值担当；良庆大桥的红色悬索在绿江上划出优美弧线，成了孩子们写生的好去处……

三十年光阴，桥从“线”连成“面”，我从青涩到沉稳。这些横跨邕江的巨龙，不仅是交通动脉，更是刻在我生命里的年轮，见证着南宁的蝶变，也藏着我对这座城市的深情。

　　南宁是一座包容、多文化融合的城市，壮族的热情、广府的精致、桂柳的醇厚在这里交织，形成了独特的城市风情。他们相互间对比如此鲜明，却又如此和谐地共存于一片天地之间。这种海纳百川的融合，正是南宁秋意中最耐人寻味的部分。她不像某些古城，秋意里总带着些许怀旧的伤感与颓唐。南宁的秋，是饱满的，是向上的，她在展示硕果的同时，更展望着崭新的希望。

　　三十年的光阴，让我的生命早已和这座城市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我在这里安了家，生了仔，经历了人生的起落与悲欢。南宁的秋天，见证我的最重要的人生阶段：见证我初入职场的忐忑与激情，见证我恋爱时的甜蜜与彷徨，见证我为人父时的喜悦与责任，见证我在深夜里独自面对困难时的坚韧与沉默......

　　四季轮回，岁次更替，又一个秋天到来。周末的清晨，我们一家子去爬青秀山。如今的青秀山，路修得更加宽阔、平整，植物更加丰富、茂盛，但那份幽静依然如故。只是，登山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当年那个骑着破自行车、满怀心事的青年，如今已脚步沉稳，两鬓悄然爬上了霜色。站在山顶，极目远眺，城市的轮廓线变得无比丰富和立体:看到了我工作生活三十年的老城区，看到了朝气蓬勃的五象新区，看到了我曾带着孩子嬉戏的南湖公园，看到了标志着城市新高度的东盟商务区建筑群......这一切，都像一幅长长的画卷，在我眼前缓缓展开，而这画卷的每一笔，都有我三十年生命的印记。

秋风乍起，吹动青秀山的万木，也吹拂着我已不再年轻的脸庞。这风里，有青秀山的草木清气，有南湖的水波微澜，有水街的市井喧闹，有老友粉的酸辣香，也有会展中心的国际交响曲……所有这些味道、声音与景象汇在一起，酿成南宁之秋的独特醇酒，饮一口，我便醉了三十年......



七律 · 南宁秋思



绿城秋色淡如纱，

半掩青葱半绮霞。

水街烟火烹陈米，

古巷斜阳焙老茶。

卅载浮沉江作砚，

一生心事墨生花。

朱槿桥影争相问，

可许他乡作故家？

——岁次乙巳仲秋于南宁民歌湖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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