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源(二五七)

屋梁落月

“恶心在哪儿？你说老师还是别刨根问底了，怕到时候连饭也吃不下了，吃不下饭倒在其次，最怕是隔夜饭都要给吐出来。你说，老师你千万挺住了。你道田小小在地下干什么？她正在拉——拉屎！而且不偏不倚，正好把屎拉到了我的鞋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皱了皱眉，心想这事情是够恶心的，亏了乔建春还复述得如此滋味十足。

乔建春接着说:“什么，好兆头！老师说田小小往我鞋上拉屎是绝对的好兆头。屎的别名是粪，田小小拉屎，简单一点，就是田粪。田粪，田粪，多念两遍，不就成天份了。小龙你何其有幸，刚进图书馆就获得了一大坨天份。你说老师你能不能不加那个‘坨’字，加了它，心里总感觉怪怪的。那就加个‘堆’字，一大堆天份。你说算了，坨就坨吧，别堆了。老师的意思我心领神会了。你说当时可没有人这样开导你。当时要有人这样开导你，你也不至于火冒三丈，更不至于抬脚便朝田小小身上甩去。谁知田小小倒也机灵，身子一闪躲到了树后。你顾不上处理鞋上剩余的黄白之物，顺脚跟了过去。田小小却又转到了树前。如此绕树三圈，你说邪了怪了，田小小好端端的竟然从空气中消失了。

“你说你又绕着树转了七八圈，也没转出个所以然来，反而转出了一身冷汗。你想正事要紧，其实是给自己找了个好因由。就算没有正事，你也不准备逗留下去了。如果不是第二天你又见到了田小小，此次图书馆之行极有可能也是你的最后一次。

“你说你逃也似的进了图书馆，本以为找本书还不是小菜一碟。你下意识里把一中的图书馆当作了城南庄中学的图书室——两间不足四十平米的小屋子，一眼望得见尽头，一分钟走得了两个来回——殊不知一中的藏书室会这么大，会有这么多弯弯转转，这么多字书如山。你说你进去走了没两排，跳高秘笈没找到，反把自己看花眼了走迷路了。

“这还不算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你的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你说你知道是到饭点了。一想到饭点，肚子更加饿得难受，嘴里咽唾沫能感觉出苦味来。偏偏在这个时候，一个轻柔的女声曼吟道:‘白鹅炙美加椒后，锦雉羹香下豉初。箭茁脆甘欺雪菌，蕨芽珍嫩压春蔬。’虽然读的是古诗，但其中的鹅雉菌蕨意思你还是能听出个四五六来的。你想谁这么讨厌，竟敢在你的伤口上撒盐，真他妈活腻歪了。转念一想，听到人声是好事呀，说不定她会指给自己一条明路，或者两条，书和出口全聚德。

“那个女声又念道:‘新津韭黄天下无，色如鹅黄三尺余。东门彘肉更奇绝，肥美不减塞羊酥。贵珍讵敢杂常馔，桂炊薏米圆比珠。还吴此味那复有，日饭脱粟焚枯鱼。’你说正好，便循着声音寻去。

“谁知道声音听起来很近，找过去却是另外一回事了。你在书架间兜兜转转，那声音也始终就在你的不远处响着，但一直见不到人影。

“你说你情急之下，看到了那一排排高如山厚似砖的书本就感觉压得慌，恨不能一把推倒它们，伸手出去胡拉了一把，几本书劈里啪啦掉到了地上，眼前精光乍现，一道细细的白光差点儿晃瞎你的眼。你的双眼本能地一闭，那个轻柔的女声似乎分外响了。‘唐安薏米白如玉，汉嘉栮脯美胜肉。大巢初生蚕正浴，小巢渐老麦米熟。龙鹤作羹香出釜，木鱼瀹葅子盈腹。未论索饼与饡饭，掫爱红糟并缹粥。’

“你的眼睛慢慢张开了一条缝，才发现这侧的书架和那侧的书架间并没有挡板，而是以四根互靠着的木条隔开，这边的书落地，便露出了那边的书脊，而那束光正是从书脊的缝隙中射过来的，白花花的，不像是灯光，倒似是日光。

“你说你过了好久，方弄明白那的确是日光。早晨的恰恰从图书馆二楼的窗子照进来，打在了窗边的书架上，深入了书与书的夹缝间，又映射进了你的眼帘。

“你第一眼看到的书脊上，竟赫然写着一行大字:背跃式跳高技术详解与系统训练。你说你的内心不由得欢声雷动，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忍不住地泪花流。你迫不及待地伸手拿书。当书拿开的一瞬间，光芒更盛，望眼处一片金粉升腾，仿佛洞开了一个光闪闪金灿灿的金屋子。那自然是朝日的杰作。你说最妙的是金屋子里还有一幅美轮美央(奂)的全黑剪影。

“你说老师猜我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往俗里讲，姑且称呼作天使读书图吧，往雅里说，配得上一句古诗——这个女人不是人，九天仙女下凡尘。什么九天仙女，十殿阎罗还差不多。天使读书，天使用得着读书吗？读书的那是女呆子。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了。继续！继续什么，没了！没了？剪影之后呢？说说那个女书呆子。

“那个女书呆子啊！她安静地平躺在天花板上，阳光洒在她的身上，灿灿的如围了一圈金链子。阳光洒在她的脸上，绒绒的如挂了一颗水蜜桃。阳光洒在她的书上，亮亮的如托了一面青铜镜。你说一下子看呆了，找到的书都忘记翻开看了。停停停！越说越离谱了，还安静地平躺在天花板上，你怎么不说她安静地平躺在棺材里。你说天花板只是一种比喻，她实际上是躺在床上，不过床是倒过来的，人也是倒过来的。这么说吧，就像人躺在床上照镜子，人背着床飞到了天上。人背着床在天上飘着，那是什么？飞天女鬼。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你说不过你当时也没有感觉特别害怕，因为那个女子眼鼻口玲珑的曲线真的很像一个人，像你失散多年的姐姐。”

我想，失散多年的姐姐？当年的陶小冰在初三那年就辍学了，后来还有人询问过我们，知不知道陶小冰的去向，现在想来，问话人的身份多半是警察。而由于陶小冰上学时只有牛甜甜一个好朋友，牛甜甜早在初一升初二时就已经辍学，对于陶小冰的行踪别人自然一无所知。如果陶小冰真是陶小龙的姐姐，这么多年过去，当然称得上失散多年。可是陶小冰怎么会出现在一中的图书馆里？除非她也在一中教书或者上学。教书的可能性肯定不大，毕竟我在校会上、在餐厅里没有一次碰到过她，而上学呢？那时候高中蹲班普遍，同班同学变为师生也不算什么新鲜事。不过以林卫冕和陶小龙这样的学校油子在编排一中四美时，怎么会让陶小冰成了漏网之鱼？还是这个姐姐根本就是姚雪晴，不是长得和陶小冰有几分相像，就是陶小龙别有用心，故意混淆视听。

“什么？既然是姐姐，怎么会失散多年？这个嘛，说来话长，你说姐姐的事有时间再讲，现在单说这个读书女郎，嗯，女书呆子！

“‘姐！’你说你情不自禁地大叫了一声，女书呆子的读书声戛然而止。她惶惑地低头一望，她没看见你，你这次却看清了她。说是看清了，其实也没看清。晨曦在她的身周环绕，好似仙气缭绕，又仿佛冬春之际的早上，河面时聚时散的一抹轻雾，笼着朦胧的水草和缥缈的山树，半遮半掩间，迷离氤氲。

“你急切地伸头过去，想着和那女书呆子相认，谁知道眼前突然一黑，那个女子也不见了踪影。你当下也顾不上找路了，用力弄断了几根木条，探头一钻，咚的一声，头却撞得生疼，揉了两揉，伸手过去一摸，触手冰凉，竟似摸到了一堵实墙。你说刚才看到的分明是书架呀！难道是眼睛出了问题？你又用手指敲了敲，这回确定了，就是实墙。不过这下问题又来了，既然是实墙，看到的那女子又如何解释，真是仙狐之类的。从前面田小小的绕树无踪到现在读书女郎的凭空消失，这图书馆的一切处处透着邪门。此时此刻，同学们关于图书馆种种闹鬼的传说不经意间兜上心头，令你不寒而栗。你想书也找到了，不如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可是之前都找不到出路，这会儿走到了绝路，自己到底该何去何从呢？

“想了一阵，终于有了主意。你说虽然找不到出路，但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或许可以打出一条路来。具体而言，就是在每个书架上都开一个洞，尽管费一些气力，好在只走直线，不绕弯子，这样便能走出书架的迷宫。

“小龙，你真聪明。你说这不是聪明，这是经验丰富。小时候走夜路经常遇到鬼打墙，大人便教会这样做，别理会眼前的光亮，选定一个目标，走直线就好了，否则你会永远在原地打转。

“所以你很快逃出了生天。从图书馆出来后，你便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了那本《背越式跳高技术详解与系统训练》的研究之中，一连两天，觉得颇有心得。同时为了掩人耳目，你选择了学校里的另一处闹鬼之所，废弃的教堂。那间关押过牛鬼蛇神的牛棚你光顾过几次，宽敞高大，且有外面的路灯照亮，极适合作为室内跳高的场地。你说事不宜迟，所以当天晚上你便开始了室内训练。

“起初当然是不行的，八十厘米的高度你差不多跳了有五十遍，每一次的失败都很狼狈。就在你内心窝火的当口，头顶上忽然传来一声嗤笑。你抬头一看，见高高的窗口上坐着一人，却不是田小小是谁？你冷哼一声，说:‘有种你来跳！’田小小唱念道:‘你去跳跳，我来笑笑。你若不跳，吃我尿尿。’你勃然大怒道:‘上次拉我一鞋屎还没找你算账，别以为你是女的我就怕你。老子急了，男的女的通吃。’田小小咯咯一笑，也不答话。你以为她怕了，便低头思想起了失败的缘由，不再理她。谁成想片刻之后，几点水滴打湿了你的头脸，你抬头望时，嘴里正着，咸咸的有些骚味。再一细瞧，原来是田小小在高处蹲着往下撒尿。

“这一下直气得你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再也忍耐不住，三步两步，撵到窗下，却傻了眼。你说这个窗台足足有三米来高，以你的跳跃水平，如何一跃而上。你只试过一次，便不再试，一转身抄起地上的横杆，助跑几步，横杆用力一撑，身子如一枚炮弹般弹了出去，双手高举过顶，堪堪抓住了窗台的边沿儿。你说你好不容易登上牛棚的窗台，再看田小小，竟然踪迹皆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