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影叠叠处 烟火越千年【文/马利民】

豳山樵夫

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雨丝斜斜掠过黛瓦时，总像有无数细碎的时光在檐角轻轻碰撞。宽窄巷子就卧在成都的肌理里，像一帧被精心保存的旧卷，风一吹，便抖落出千年的褶皱。

最早识得这方土地，是在秦代的版图上。那时它还不是“宽窄”，只是张仪筑城时，夯土墙上一道不起眼的豁口。蜀地多雾，晨雾里常有戍卒的铠甲泛着冷光，他们踏过泥泞的土路，将烽燧的讯息传向城郭深处。后来土路渐宽，有了零星的茅舍，妇人在门前支起陶灶，炊烟袅袅里，混着蜀锦的柔滑与井盐的咸香——这该是宽窄巷子最初的烟火气，淡得像宣纸上晕开的第一笔墨，却从此再也没断过。

到了清代，这两条巷子才算有了清晰的模样。八旗子弟的营房在这里拔地而起，青砖砌成的院墙笔直又规整，门楣上的雕花刻着北方的纹样，却在蜀地的湿气里渐渐生出温润的弧度。那时的宽窄巷子，一半是兵戈的肃杀，一半是市井的鲜活。白日里，兵卒们在校场上操练，马蹄声踏得尘土飞扬；暮色四合时，酒旗便从茶馆的檐下探出来，掌柜的吆喝声混着胡琴的调子，在巷子里绕了一圈又一圈。有穿长袍的文人倚在窗边，就着一盏盖碗茶，看巷口的孩童追着纸鸢跑，风筝线越放越长，几乎要牵住天边的晚霞。

我总爱在雨后的清晨走窄巷子。青石板缝里积着水，倒映着两旁的灰墙与木窗，一步一挪，像是踩着两重天地。有老宅子的门虚掩着，推开门缝往里望，能看见天井里种着一棵枇杷树，树干上的年轮圈着数不清的春秋。据说这宅子曾是民国时一位先生的居所，先生爱书，常在灯下批注到深夜，书页间的墨香，或许还留在木书架的纹理里。如今宅子换了主人，却依旧保留着旧时的格局，墙角的青苔爬得满，像是要把过往的故事都裹进绿意里。

宽巷子的烟火气更盛些。正午时分，巷子里的小吃摊冒着热气，糖油果子在滚油里翻着金黄的跟头，甜香能飘出半条街。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竹椅上，手里摇着蒲扇，跟身边的老伙计聊着家常，说的还是几十年前的旧事：哪家的裁缝手艺好，哪间茶馆的龙门阵最精彩，哪棵老槐树下曾有过最热闹的集市。他们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温柔的刷子，轻轻拂过岁月的尘埃，让那些远去的日子又鲜活起来。

有时会遇到穿汉服的姑娘，提着裙摆从巷子里走过，衣袂飘飘间，竟与巷口的老墙生出奇妙的呼应。她们举着相机拍照，镜头里，黛瓦、木窗、雕花门楣与年轻的笑靥叠在一起，像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我忽然想起，千年前或许也有这样的女子，穿着蜀锦裁成的衣裙，在巷子里提着篮子买花，那时的花市该是怎样的光景？或许也有这样的青石板路，也有这样的细雨，只是赏花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唯有巷子依旧，静静守着岁岁年年。

暮色渐浓时，巷子里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来。暖黄的光透过纸罩，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撒了一把碎金。茶馆里的川剧变脸正演到精彩处，锣鼓声与喝彩声混在一起，却不显得喧闹，反倒让这巷子多了几分鲜活的气息。我坐在巷口的石阶上，看着往来的行人，他们有的匆匆而过，有的驻足拍照，有的在小吃摊前细细挑选——每个人都在这巷子里留下了自己的痕迹，就像千年来无数过往的人一样。

夜风轻轻吹过，带着淡淡的桂花香。我忽然明白，宽窄巷子之所以动人，从来不是因为它有多华丽的建筑，而是因为它始终带着人间的烟火气。从秦代的土路到清代的营房，从民国的宅院到如今的街巷，它见过兵戈铁马，也见过市井繁华；它听过文人的低吟，也听过孩童的欢笑。那些过往的时光，没有随着岁月流逝而消散，而是像墨汁渗入宣纸一样，融进了这巷子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寸土地里。

走在宽窄巷子里，就像走在一部活着的史书里。每一步踏下去，都能触到历史的温度；每一次抬头，都能看见时光的痕迹。这里的烟火气，从千年之前一直延续到现在，或许还会一直延续下去，陪着成都，陪着每一个走进这巷子的人，静静度过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