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青石(八)

钟老师心理咨询与写作

<p class="ql-block">第八章:吴淞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吴淞口的夜是被江水泡透的,连月光都带着股湿冷,泼在水面上,碎成一片一片的银鳞,又被暗流卷着,没入漆黑的江底。林长风蹲在小舢板的船头,手里的罗盘在浪里颠得厉害,铜针像被无形的手攥着,斜斜指向水下,针尖抖得几乎要折断。 </p><p class="ql-block"> “丑时三刻,水退三尺,东南方是‘生门’。”他往嘴里灌了口烧酒,酒液顺着下巴滴进江里,激起细小的涟漪,很快被浪头吞没,“沉船左舷有个破洞,是宣统三年触礁时撞的,从那儿进去最省力气——当年我跟师父押镖经过这儿,他特意指给我看过。” </p><p class="ql-block"> 苏曼卿正往腰里缠防水布,把镜面匣子枪裹得严严实实。她指尖划过匕首的刀刃,寒光在月下闪了闪,映出眼底的警惕。“少提你那死鬼师父,”她往芦苇荡的方向瞥了眼,风里卷着芦苇叶的沙沙声,隐约还混着别的响动,“我刚才看见那边有灯影,怕是张督办的残部跟来了。” </p><p class="ql-block"> 钟文杰蹲在船尾,海图铺在膝盖上,被江风掀得哗哗响。他用块鹅卵石压住边角,指尖划过标注“沉船”的红圈——这位置与密图碎片上的水道标记严丝合缝,连暗礁的分布都分毫不差。“错不了,”他推了推镜片,镜片反射着月光,亮得有些刺眼,“就在这片水域,水深五丈二尺,船身倾斜三十度,咱们得贴着右舷游。”</p><p class="ql-block"> 小舢板往江心漂了约莫两刻钟,林长风突然按住罗盘:“到了。”铜针在“巽位”猛地定住,不再晃动,针尖微微发颤,“下面有铁器,不止一批——除了军火,怕是还有别的。”他摸出枚牛角镖,往水里一探,镖身立刻覆上层薄薄的锈,“水底下有铁锈味,新鲜的,应该是最近才沉下去的东西。” </p><p class="ql-block"> 三人换潜水服时,江风突然紧了。苏曼卿把匕首别在脚踝,防水灯往芦苇荡里照了照,光影里果然有黑影在动,不止一个,正悄没声地往这边靠。“准备下水!”她拽住林长风的胳膊,往水里推了把,“我断后,你们先去找密约!” </p><p class="ql-block"> 入水的瞬间,林长风打了个寒颤。江水比想象中更冷,像无数根细针往骨头缝里钻,裹着泥沙往口鼻里呛。他借着防水灯的光往下游,沉船的桅杆从水底竖起来,像根枯骨,船身上爬满了墨绿色的水草,垂下来的根须在水里飘着,像件破烂的寿衣。 </p><p class="ql-block"> 苏曼卿比他快,匕首划开水草时,突然停住了——船身的木板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安”字,是镖行特有的平安符,她小时候趴在父亲膝头,看他在镖箱上刻过无数次。指尖抚过那字时,木板突然“咯吱”响了声,竟从中间裂开道缝,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边缘还留着新鲜的凿痕,像是不久前才被人撬开。</p><p class="ql-block"> “有人先来了。”苏曼卿的声音在水下发闷,带着气泡炸开。她率先钻进去,匕首护在胸前,防水灯的光束扫过舱内——朽木在水下泡得发胀,堆着的木箱东倒西歪,箱锁上印着“漕帮”的标记,与林长风当年护送的“禁书”木箱一模一样,连铜锁的样式都分毫不差。 </p><p class="ql-block"> 钟文杰刚撬开一只箱子,里面的纸卷突然散开,露出“密约”两个烫金大字,墨迹在水里晕开,像朵黑花。他赶紧把纸卷往防水袋里塞,指尖触到纸页时,突然顿住了——纸背竟有行小字,是用朱砂写的“钟”字,笔锋苍劲,与父亲留在县公署卷宗上的批注如出一辙。</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船身猛地晃了晃,大量江水从船底涌进来,带着股泥沙味。苏曼卿的防水灯扫向舱底,竟有个新凿的洞,碎木片在水里打着旋,边缘还在往下掉木屑。“是三爷!”她拽着钟文杰往上层舱室游,林长风紧随其后,怀里还抱着那箱密约,“他想凿沉船,把咱们困死在这儿!”</p><p class="ql-block"> 水流越来越急,三人被冲散在黑暗里。林长风的防水灯照到暗舱门时,突然瞥见个戴瓜皮帽的人影,正背对着他往木箱上捆炸药。那人的背影他太熟悉了——十年前那个雪夜,就是这背影举着枪,看着师父倒在血泊里,瓜皮帽上沾着的血,红得像庙里的供品。</p><p class="ql-block"> “二师兄。”林长风的声音在水下发颤,不是因为冷,是因为恨。十年了,他以为这人早就死在北方的乱军里,没想到会在这江底的沉船上撞见。</p><p class="ql-block"> 那人猛地回头,脸上的刀疤在灯光下像条蜈蚣,从眼角一直爬到下巴。“小师弟,”他狞笑起来,牙齿在水里泛着白,“没想到吧?当年没把你一起烧了,倒是让你活到现在,还敢来碰密约。”他手里的炸药引线已经露出,正用火柴往引线上凑,“师父早知道密约藏在禁书里,他护着那些书,就是不想让洋人抢了咱们的水道!可惜啊,他到死都不知道,是我把消息卖给了洋行——五百块大洋,够我在上海买栋洋楼了!”</p><p class="ql-block"> 林长风的左肩突然抽痛,旧伤在水压下像被撕开,冷汗混着江水往眼里钻。他摸出腰间的牛角镖,借着水流的推力掷出去,镖尖擦过二师兄的手腕,炸药包“咚”地掉在地上,引线在水里冒着小泡,却没熄灭。两人在狭窄的暗舱里缠斗,朽木碎片混着血水在水里漂,林长风被二师兄按在木箱上时,看见箱壁上刻着师父的名字,是当年镖局的标记,笔画被水泡得发胀,像在流泪。 </p><p class="ql-block"> “师父待你不薄!”林长风用膝盖撞向二师兄的小腹,趁他松手的瞬间翻起身,飞镖再出,这次钉在了对方的裤腿上,把他缠在了木箱角,“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p><p class="ql-block"> “为什么?”二师兄笑得更疯了,挣扎着想去够炸药,“你以为师父真的是为了什么家国大义?他是怕密约曝光,漕帮的老底被掀出来!咱们镖局,本来就是漕帮养的狗!” </p><p class="ql-block"> 另一边,苏曼卿在驾驶舱找到了个防水袋,里面装着本日记。纸页泡得发胀,字迹却还清晰——是父亲的笔迹。她翻到中间,有几页记着民国五年的事:“三月初七,三爷带洋行买办登船,指禁书夹层有密图,许我五百大洋,让我把船引到吴淞口,借触礁名义沉船。拒之。”“三月十五,镖行被人放火烧了半间,怕是三爷的警告。”“三月廿三,文杰爹托人带信,说钟兄发现密约与南京要员有关,让我务必护好禁书……”</p><p class="ql-block"> 苏曼卿的手突然抖了,防水灯差点掉在水里。她往驾驶台的裂缝里瞥了眼,竟卡着枚徽章,是只衔着枪的鹰,与三爷保镖腰间的一模一样。原来父亲当年不是遇劫,是被漕帮和洋行联手算计了。</p><p class="ql-block"> 钟文杰被水流冲到了货舱,正撞见几个巡捕在搬木箱。他刚想躲,却被人拽住脚踝——是个老水手,胸口插着把匕首,血在水里凝成红雾,像朵将谢的花。“钟先生……”老水手的气泡从嘴里涌出来,越来越少,“我是你爹当年的船工……他当年就是因为不肯在密约上签字……才被他们扔进了黄浦江……”他往钟文杰手里塞了块船牌,上面刻着“江安号”,是钟父当年任职时的坐船,“船底……船底有他藏的账本……记着哪些人签了字……”</p><p class="ql-block"> 话没说完,老水手的手就垂了下去。钟文杰刚把船牌塞进怀里,货舱的木板突然塌了,三爷带着人从上面跳下来,手里的枪在水下指着他的头。三爷的绸衫在水里泡得像团抹布,脸上的肥肉晃着,眼里全是贪婪。 </p><p class="ql-block"> “把密约交出来。”他的声音在水里变了调,像磨锅的砂,“不然让你跟你爹一样,喂江里的鱼——我告诉你,这密约上的签字,够南京政府里的大人们喝一壶的,有了它,整个长江的航运都是我的!”</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暗舱突然传来爆炸声,冲击波把水流搅成漩涡。林长风拽着二师兄从烟雾里冲出来,对方的炸药被飞镖钉在了舱壁上,引线正“滋滋”地烧,火星在水里连成串。“一起死吧!”二师兄突然抱住林长风,往船底沉去,“这水道图,谁也别想拿到!” </p><p class="ql-block"> “文杰!”苏曼卿的声音穿透水声,她的防水灯照到钟文杰,匕首同时飞出去,擦过三爷的手腕。钟文杰趁机挣脱,跟着她往舱口游,林长风也甩开二师兄,紧随其后。船身正在下沉,木板噼里啪啦地断裂,像有人在水下放鞭炮。</p><p class="ql-block"> 苏曼卿抱着密约原件刚钻出舱口,就看见小舢板被巡捕的汽艇围了,枪口在水面上闪着黑亮的光,像一群狼的眼睛。她正想往深处潜,突然听见马达声从远处传来——艘汽艇冲破芦苇荡,船头站着个穿工装的青年,举着相机对着巡捕们拍照,闪光灯在水里炸开,像串白灯笼,晃得人睁不开眼。</p><p class="ql-block"> “是石先生派来的!”青年朝他们喊,声音在水面上飘得很远,带着股学生气,“快上来!报社的摄影队都来了!”</p><p class="ql-block"> 林长风拽着钟文杰跳上汽艇时,二师兄突然从水里冒出来,怀里抱着箱禁书,脸上带着种疯狂的笑。“书里有……水道图……全长江的暗礁都在里面……”他的声音被汽艇的马达声盖过,随即被涌来的巡捕开枪击中,抱着木箱沉了下去,水面上只浮起几页散开的纸,在月光里打着旋,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线条,是水道图的一角。 </p><p class="ql-block"> 汽艇往外滩驶去时,三人趴在船舷上咳水,江水混着血沫从嘴里涌出来,滴在甲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苏曼卿把密约原件递给青年,纸页已经湿透,字迹却依然清晰,首页的签名栏里,几个熟悉的名字跃然纸上,有洋行买办的,有军阀的,还有个模糊的签名,像极了南京政府某位要员的笔迹。“这是证据。”她的声音哑得厉害,江风吹得她嘴唇发白,却带着股斩钉截铁的劲。 </p><p class="ql-block"> 青年接过密约,身后的摄影队正对着沉船拍照,闪光灯在夜雾里此起彼伏,把江面照得如同白昼。“放心,”他把密约塞进防水袋,拍了拍钟文杰的肩,“明天一早,全上海的报纸都会登,到时候就算是南京的大老爷,也捂不住这事儿。”</p><p class="ql-block"> 林长风从怀里摸出块玉佩,是刚才从二师兄身上搜的,刻着“漕”字,与钟文杰的“钟”字玉佩拼在一起,正好是完整的“漕帮令牌”,龙纹首尾相接,严丝合缝。他望着远处沉船的位置,水面上还冒着气泡,像谁在水下叹息,十年的恩怨,终于在这江底了了一半。 </p><p class="ql-block"> “师父说‘水道是血脉,断不得’。”他突然笑了,声音里带着水的湿意,眼眶却有点热,“总算没让他失望。”</p><p class="ql-block"> 苏曼卿把父亲的日记按在胸口,日记的纸页被体温烘得半干,上面的字迹渐渐清晰,最后一页画着个小小的槐树,旁边写着“润州”。钟文杰摸着拼合的玉佩,船牌在怀里硌着他,像父亲的手在轻轻敲他的胸口。远处外滩的灯火在雾里明明灭灭,像串没点透的灯笼,照得江面一半亮一半暗。</p><p class="ql-block"> “下一步去哪?”苏曼卿的声音被风吹得很轻,却很清晰。 </p><p class="ql-block"> 钟文杰从苏曼卿的日记里抽出张字条,是夹在最后一页的,字迹是苏父的,带着点仓促:“润州古镇的老槐树,埋着最后一块密图,是你爹当年亲手藏的。”他把字条递给两人,镜片后的目光很亮,像水里的星,“回润州。老槐树底下,或许还有没算完的账。”</p><p class="ql-block"> 林长风摸出罗盘,铜针不知何时静了下来,稳稳指向西方——润州的方向。江风掀起他的衣角,带着股水汽,像润州梅雨季的雨,缠缠绵绵的,却藏着股不肯断的劲。汽艇的马达声在江面上荡开,把夜色撞出个豁口,远处的吴淞口,沉船的桅杆终于彻底沉入水底,只留下圈涟漪,慢慢融进那片冷光里,像个未完的梦,却也像个新的开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