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舒 曼 马青青<br><br> 自古嘉兴有“七塔八寺”之说,其中茶禅寺里的三座塔是京杭大运河上一个重要地标和景观,它与孩儿塔、东塔、真如塔、壕股塔构成了嘉兴七塔。早在1344年,嘉兴三塔就出现在元代著名画家吴镇《嘉禾八景·龙潭暮云》作品中。清末,由上海Kingshill公司发行的第144号《The famous 3 pagodas in China》(中国著名的三塔)明信片正式亮相。1926年2月,嘉兴三塔的摄影作品还飘扬过海,刊登在美国的《国家地理》杂志上。后来,三塔之景色又出现在古龙先生的《湘妃剑》作品里。<br> “涌塔同参法华品,试茶分证赵州禅。”(《钦定南巡盛典》卷88)乾隆皇帝弘历六下江南,其中1762年第三次南巡路过嘉兴,当龙舟在运河驶过三塔寺时,便至寺中与高僧以茶话禅,以禅入茶,探讨起《法华经》和赵州禅学思想以及对赵州“吃茶去”的理解。后因寺院僧人乞请皇上为寺院赐名,乾隆便把上面这首对联连同横批“标示三乘”以及寺名“茶禅寺”赐予了三塔寺。<br> 这幅对联很有意味,参透了禅机,注满了哲理,且又禅茶合一,意境甚妙。首先来说一下横批“标示三乘”,是为标明和揭示佛门“三乘”特征——即上乘佛法(菩萨乘)、中乘佛法(缘觉乘)、小乘佛法(声闻乘)等浅深不同的解脱之道,亦泛指佛法。其次,乾隆用意所在,乃指向修行之人,最应该做的就是参照赵州“吃茶去”这一生活禅机来观照自己的本心,而不是执着于生活之外的法相。“试茶分证赵州禅”,是让人们以茶来建立对“赵州禅”的正知正见,在当下这一碗赵州茶中,与赵州禅师心意款通,才是“禅茶一味”抑或是“茶禅一味”之根本。涌塔是指三塔,此联意喻品茶如品《妙法莲华经》之佛法,如莲花般出淤泥而不染的思想,强调众生皆可成佛的禅宗之理。<br> 乾隆喜欢江南饮茶环境,尤其在远离红尘的寺院品茶与高僧论禅。所以,常会感叹出“竹炉烹苦茗,本是山僧事。性海为清供,不涉人间世”的离世情怀。<br> 乾隆为三塔寺更名用了“茶禅寺”而非“禅茶寺”。乾隆非禅门中人,只是站在一个品茶人的角度上来诠释“赵州禅”的机锋用语,是谓以茶入“禅”,表明茶之为体,禅之为用;但若从禅学角度出发而论茶道,是谓以禅入“茶”,表明禅之为体,茶之为用。禅茶或茶禅,惟有体用一如,才能抵达禅茶一味抑或是茶禅一味的境界。乾隆在三塔寺与高僧谈论的主要基调明确:由茶涉禅,由茶至禅,故以“茶禅寺”命之。<br> 那么,乾隆在三塔寺品茗论禅,为何要拿“赵州禅”来说事?这是因为“赵州禅”在禅宗有着极其崇高的地位,尤其是赵州“吃茶去”这一直指人心的禅林法语,举世皆知。一千多年来,它使无数学人狂心顿息,回归当下的真实,也使无数学人发现了禅的魅力,走上了归家的途程。所以,乾隆在《嘉兴道中作》(《御制诗集·四集》卷72)一诗中亦表达赐名“茶禅寺”是根据“赵州禅”(赵州茶)典故而来,才有“与名遂举赵州禅”的清晰表达。诗曰:<br> 填潭积土有谐传,三塔而今尚峙然。<br> 僧侣向曾乞题额,与名遂举赵州禅。<br> 乾隆在这首诗的注解中说:“茶禅寺吴越时为保安院,宋改景德禅寺,又名三塔寺,壬午南巡时赐今名。相传寺基为潭,不利行舟。来往唐僧行云填土,起塔镇之,因以名寺。土人相沿之说如此。”“壬午南巡时赐今名”,说明“茶禅寺”是在乾隆二十七年壬午年(1762年)南巡时命赐。当然,乾隆还不忘在诗注上说明三塔寺的历史以及为何要建三塔寺的经过。大致意思是说三塔寺原有白龙潭,大运河到此水流湍急,不利于行船。唐代有异僧行云法师路过此地,心生悲悯,于是运土填潭,建塔三座,以镇风波。<br> 乾隆嗜茶作诗,喜欢品饮茶的意境,乾隆认为,只有眼前一杯茶,方可激发“清香仙露沁诗脾”之意。乾隆来到三塔寺,深感时光匆匆,浮光掠影,当他端起茶杯,目睹竖立在运河畔的三座塔,心中不由飘扬起了诗意,让他有了《三塔寺赐名茶禅寺因题句》的感怀:<br> 积土筑招提,千秋镇秀溪。<br> 予思仍旧贯,僧吁赐新题。<br> 偈忆赵州举,茶经玉局携。<br> 登舟语首座,付尔好幽栖。<br> “偈忆赵州举,《茶经》玉局携”是这首诗中的经典之句。乾隆在诗中不仅再度体现赵州禅茶理念,也提携了陆羽《茶经》在禅门的美誉度和知名度。其诗的注解说:“三塔寺基,旧为潭,不利往来舟楫。唐僧行云,积土起塔。吴越名保安院,宋改景德禅寺,又名三塔寺。苏轼三过煮茶。”(《御制诗集·三集》卷21)乾隆这首诗应与他另一首《三过堂》合而读之,诗曰:<br> 茶禅数典自三过,长老烹茶事咏哦。<br> 文士豪吟殊不少,膻乡何独萃东坡。<br> 乾隆诗注说:“茶禅寺本吴越保安院,宋改景德禅寺,俗名三塔寺。壬午南巡时,用苏轼访文长老三过湖上,汲水烹茶事,赐改今名。”(《御制诗五集》卷7)这两首诗的注解与《嘉兴道中作》注解基本类同,乾隆在这两首诗中两次提及苏轼访文长老三过湖上,汲水烹茶事的事情。关于三过湖上煮茶,元代徐硕撰《至元嘉禾志》中记载说:“三过堂在本觉寺。考证宋苏东坡与文长老游,三过于此,第三诗有曰:三过门中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因名其堂僧北磵为之记。”乾隆诗题《三过堂》是指嘉兴本觉寺,说明苏轼好友文长老应是本觉寺住持。据说,苏东坡在嘉兴品茶之地有五处,还有三塔寺、湖心岛、壕股塔、真如寺等地。《至元嘉禾志》记载:苏轼在三塔寺题壁画竹、汲泉煮茶、品茗赋诗确有其事。此话不表。<br> 有赐名、题诗、送联,还有“赵州禅”的加持,使得三塔寺声名赫赫,并成为嘉禾八景之一的打卡之地——“茶禅夕照”。清代同治年间嘉兴知府许瑶光对“茶禅夕照”有诗为证:“西丽桥波洗暮钟,江天倒浸落霞红。茶禅寺外湾湾水,霜叶芦花一钓篷。”这首诗现保存在南湖的湖心岛石刻上。从此,那运河荡漾的水波,寺院悠扬的钟声,夕阳彩霞的美丽,岸边的芦花红叶,还有醒悟人生的一碗赵州茶,“茶禅寺”成为一方令人心驰神往的名胜。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乾隆,有了赵州禅,有了“吃茶去”。<br> 乾隆崇尚以茶雅志,以茶悟道,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赵州“粉丝”,一心专注于赵州茶。只要在寺院遇到喝茶,总会品出“且吃赵州茶,莫问云门饼”(《过觉生禅房》)的深刻感觉。乾隆认为,在僧人眼中最为成熟的吃茶典故,无非就是“阇黎公案熟,让客赵州茶”(《万寿寺方丈小憩》)的“吃茶去”公案了。乾隆认为赵州“吃茶去”最为直接了当,他感悟这位禅门宗匠以平常心,行本分事,扬眉瞬目,无非是“道”的品格。<br> 那么,让乾隆铭记在心的这位赵州禅师究竟何人?<br> 赵州禅师(778-897)即赵州从谂法师,南泉普愿禅师门下,为六祖惠能大师后的第四代传人。唐大中元年(847)年行脚至赵州观音院,与赵王有约在十年后返回赵州。唐大中十一年(857),已是八十岁高龄的从谂和尚再度回到赵州,驻锡观音院(今赵县柏林禅寺)弘法传禅达四十年,以独创的“赵州禅风”赢得僧俗共仰,为丛林模范,因其证悟渊深、年高德劭,享誉南北禅林,人称“赵州古佛”,在丛林中享有“赵州眼光烁破天下”之美誉。赵州禅师的公案语录共有600余条,许多人在赵州语录的启发下明心见性。其“吃茶去”公案(人称“赵州茶”)为无数茶人所津津乐道,也为无数禅人所参究,在禅宗史上的地位和影响无疑是举足轻重的。可以说,赵州茶的出现提升了禅宗茶道乃至中华茶文化的文化内涵,也是“禅茶一味”抑或是“茶禅一味”的肇始标志,更是禅茶文化形成的标志。<br> 由此可见,乾隆以赵州“吃茶去”禅理为三塔寺题额“茶禅寺”,也为三塔寺导出“试茶分证赵州禅”、“与名遂举赵州禅”和“偈忆赵州举,茶经玉局携”等名句,感怀的是“赵州茶”的浓浓禅意和“吃茶去”的机锋奥妙与智慧。<br> 在乾隆诸多诗作中常提及“赵州茶”。如,乾隆《送陆鸿渐栖霞寺采茶》一诗中写道“疑举且吃语,但期此话行”时,专此注明“吃语”之“吃”是“谓赵州和尚且吃茶句”。(《御制诗五集》卷7)当然,活泼的性格使乾隆对“赵州茶”的体会和认知也比较诙谐无比——时而感悟到“吃茶虽不赵州学,楼上权披松下风。”(《东甘涧》)那样自由自在;时而体会到“卢仝七碗漫习习,赵州三瓯休云云”(《汲惠泉烹竹炉歌》)那样无拘无束;时而回味到“懒举赵州案,颇笑玉川谲”(《三清茶》)那样不屑一顾;又时而醒悟到“我亦因之悟色空,赵州公案犹饶舌”(《烹雪叠旧作韵》)那样郑重其事。但无论怎么讲,在乾隆看来,佛法在茶汤中,在“赵州禅”那里,茶心与禅心,何异又何殊呢?那一声声对赵州茶的吟唱,呼唤出“赵州一杯茶,试领香而净”(《试泉悦性山房》)的情怀。乾隆以为,得诗里禅茶人生,这是件十分难得的事。<br> 乾隆在嘉兴所倡“茶禅”一词,其实也有历史依据。历史上在嘉兴周边有许多佛教寺院大兴禅茶文化,元徐硕《至元嘉禾志·卷十一》“寺院”记载:“广惠禅院在县西三十六里金粟山。考证宋开宝己巳年(969蛇年),钱武肃王号‘施茶院’,祥符元年改今名。”这表明在武肃王钱镠时期嘉兴城就有禅宗的“施茶院”为众生施茶了。此外,《至元嘉禾志·卷十七》 “真如教院华严阁记”一文记载:在“北宋建中靖国之初,郡守领客自资圣禅院过真如烹茶,贤首教院则其间固鼎峙也。”据光绪《嘉兴府志》卷十八“寺观一”载:“真如教寺,在县南四里。唐至德二年立。”这足以说明北宋年间,就有官府陪同重要客人从资圣禅院到真如教寺烹茶品饮了。<br> 清代时的嘉兴,有许多古老寺院已经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禅茶文化亦未见传承,倒是乾隆过嘉兴,在三塔寺又重新拾起失落的禅茶文化。<br> 如今的三塔寺已成三塔公园,虽然三塔为重新修缮,但它透析着古建筑生命和文化底蕴又开始重新出发。公园入口处有新建石牌楼一座,正反面共有四副对联,同一个横批为“茶禅夕照”,据说是同治年间嘉兴知府许瑶光所题,这是为了迎合乾隆题额“茶禅寺”而为。石牌楼正面内侧对联为:“龙潭映水三塔巍巍重现古河岸,法华品茗一杯悠悠细参世间情”。外侧对联为:“一湾水前小心煮茶,三座塔下大意说禅。”石牌楼反面内侧对联为:“固然胜地一道石梁留史迹,岂似旧颜四周桑柘易层楼”。外侧对联为:“古塔河水风浸影,禅门馨静茶泛香”。对联的意境很美,大有乾隆在江南品茶时所描绘出“竹炉茶铫供清陪,便啜春风茗一杯”的深情意味。这对联姑且不论是何人所写,但唯独不见乾隆为三塔寺题联“涌塔同参法华品,试茶分证赵州禅”和横批“标示三乘”在这道人文历史景观线上的牌楼石刻上体现,实在令人觉得惋惜和遗憾,可惜了乾隆皇帝的煞费苦心。也许,三塔寺并不需要乾隆的提携,我们只是需要感受“赵州茶”本身。真可谓:<br> 三塔寺里无禅人,茶禅夕照无处寻。<br> 法华妙法风摇去,相望赵州有几人?<br> 说来也怪,每每来到三塔寺那座“茶禅夕照”石牌楼下,总会想起中国禅茶文化倡导者净慧长老所言“赵州茶味是禅心,一种平怀贯古今”那般的惬意和禅悦感,当你在三塔寺与“赵州茶”一次次心灵相遇的时刻,才能体会出当年乾隆在嘉兴三塔寺写下“试茶分证赵州禅”的那种美妙,因为赵州茶承载着禅宗茶道乃至中国茶文化的特殊情感与记忆。</h3> <h3>今日嘉兴三塔</h3> <h3>元代吴镇作品《嘉禾八景·龙潭暮云》中的三塔和景德禅寺(三塔寺),绘于1344年。</h3> <h3>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茶禅寺。依稀可见“茶禅寺”三字。</h3> <h3>清末,由上海Kingshill公司发行的第144号《The famous 3 pagodas in China》(中国著名的三塔)明信片(陈连兴 供)</h3> <h3>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茶禅寺(三塔寺)。</h3> <h3>在南湖的湖心岛上有嘉禾八景之一“茶禅夕照”石刻诗一首,为清代同治年间嘉兴知府许瑶光所作。</h3> <h3>作者在茶禅寺旧址“禅茶夕照”牌楼下品味一杯“赵州茶”。</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