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行在旷野之间 (40)｜红土深处的矿业之城 — 科巴

土澳演播室

COBAR, DAY 50, 15,158 KM

清晨不到六点，房车外忽然响起了笑翠鸟（Kookaburra）的叫声。那声音清脆而奇特，先是低沉的咯咯声，紧接着爆发成一阵仿佛人类大笑的合唱，把静谧的营地彻底唤醒。人们称笑翠鸟为“丛林闹钟”，此刻听来真是再贴切不过。

清晨被笑翠鸟唤醒时，天还没亮

Gerry 在被窝里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离家八周以来，还是第一次听见笑翠鸟的声音。”话语里带着困意，也隐隐透出几分对家的思念。

照样越过达令河照耀在Toby的小脸上

见到Toby一副心急如焚要出门的样子，我赶紧穿好衣服走出了房车，此时的达令河水面上还带着一层轻纱般的雾气。

清晨的达令河畔清凉又宁静

在营地吃过早饭，收拾妥当时，天已大亮。我们匆匆整理好房车，再次踏上了旅途。小镇依旧安静，街道空旷，唯有路边的加油站亮着灯火，是镇上少数还在营业的地方。加油时我留意到，这里由一户印度人经营。这已不是我第一次在内陆见到印度人开店了，心里既佩服他们远赴偏僻荒原谋生的勇气，也忍不住暗自疑惑：是什么让他们选择了这样一处人迹稀少的地方？

疾驰而过车辆时刻威胁着路边的野山羊

离开达令河谷的绿意，公路很快把我们带进了荒原。车窗外，土地的颜色逐渐变成铁锈般的深红。低矮的桉树与相思树一簇簇散落开去，灰绿色的枝叶在晨风里轻轻颤动。路边不时出现一群群野山羊，安静地低头啃着稀疏的草丛。车辆从它们身边飞驰而过，让我不由得为它们担心。常和我一起云游的赵哥说，澳洲内陆的野山羊数量早已超过两百万，大多分布在干旱和半干旱的地带。

沿途唯一的驿站：埃姆代尔路边驿站

沿途没有城镇，只有零散的驿站和农庄。行驶一百多公里后，远远便看见了埃姆代尔路边驿站（Emmdale Roadhouse）的招牌。它孤零零地立在公路旁，几台油泵、一间小餐厅，还有几处简陋的客房，为长途司机和旅行者提供片刻歇脚的地方。驿站背后是一片似乎早已荒废的牧场，铁门上贴着醒目的警告牌：“私人领地，离远点！”直白得毫不留情，却透着内陆人特有的粗犷与爽直。

飞机留下道道凝结尾迹好像在说：天上比地下忙

再往前，公路愈发笔直，好似没有尽头。偶尔迎面驶来一辆巨型货运卡车，呼啸而过，带起的尘雾在后视镜里久久不散。

接近科巴（Cobar）时，地平线上渐渐浮现出新的景象。红土的颜色愈发浓烈，仿佛大地深处的火焰燃烧到了表面。远处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高耸的矿井架，在阳光下宛如一座巨大的铁质雕塑，孤独却又坚毅。公路旁，一辆退役的巨型矿车静静矗立，硕大的轮胎高过人头，仿佛在无声地提醒每一位过客：这里，是矿业的国度。

丢了羊群 捡到铜矿

见到矿井就见到科巴

科巴在原住民的语言里是“红土之地”的意思。在欧洲人到这里之前，这里一直由尼亚姆帕人（Ngiyampaa）守护。然而，1869 年的一个偶然时刻，改变了这片土地的命运。

大科巴遗产中心记录着当年矿工的艰辛

那天，几名牧羊人追逐着走失的羊群，闯入一处岩洞。在昏暗的洞壁上，他们看见了闪着奇异绿光的石块——那是铜矿的痕迹。对原住民来说，那不过是大地的皮肤，是歌线中自然的一部分；但在欧洲人的眼中，它是财富，是新的希望。

十九世纪的鼎盛时期，科巴镇人口上万

消息很快传开，测量员与勘探者接踵而至。原本静默的荒原很快传出第一声铁镐敲击岩石的声音，紧接着是炸药的轰鸣。大地在震颤，歌线的低吟被淹没在火药与石块的飞溅声里。

建于1898年的大西部酒店：全澳最长的阳台酒吧

随着矿坑逐渐扩大，欧洲人的营地在红土地上生长起来。帐篷、木屋、酒馆、货栈一一出现，驿站的马车载着物资和人群络绎不绝。篝火旁的歌声逐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工地的喊声、铁路的汽笛声，以及矿炉日夜燃烧的轰响。那一年之后，一首关于土地、财富与代价的新歌，在科巴的红土上正式响起。

建于1910年的班尼斯特廉价肉铺

1870 年代，大科巴铜矿（Great Cobar Copper Mine）的崛起，让小镇成为澳洲西部的矿业重镇。铁路延伸至此，蒸汽机轰鸣，矿石源源不断地运往远方。铜、金、银、铅、锌的发现，让科巴短短几十年间繁华如市。十九世纪末，小镇人口一度突破一万，剧院、学校、教堂、旅馆一应俱全。原本荒凉的内陆，在此刻燃烧出都市的热烈。

大科巴博物馆里讲述着科巴矿业的兴衰

但繁华并非长久。20 世纪初，铜价骤跌，第一次世界大战席卷而来，大科巴铜矿于 1919 年关闭。矿井熄火，铁路沉寂，街道荒凉，许多家庭离开。小镇一度陷入死寂，几近沦为鬼城。

正在运营的科巴矿区：世界最高品质的铜矿石

不过，荒原并未从此彻底沉默。1950 年代之后，新的勘探发现了新的矿脉。CSA 矿、奋进（Endeavor）矿相继投产，现代化机器取代了旧镐与矿灯。到 1970 年代，科巴迎来了第二次矿业繁荣。虽然人口不及鼎盛时期，但矿灯再次点亮了红土地的夜空。

大科巴遗产中心（1910年的大科巴铜矿）

那座始建于 1910 年的大科巴铜矿，如今已化身为一座遗产中心。展厅里陈列着斑驳的矿车、各色矿石标本，以及一份份遇难矿工的名单。那些名字，不仅是冷冰冰的记录，更是一个个家庭的记忆，提醒着人们繁荣背后沉重的代价。伫立其间，我不由自主地在想：眼下仍在轰鸣运转的矿山，何时会走上与大科巴铜矿相同的归途？

从科巴走出的牧场之王

Sidney Kidman, The Australian Cattle King

离开大科巴遗产中心时，我偶然瞥见“基德曼路”的路标，心头猛然浮现出“澳洲牧场之王”——西德尼·基德曼的身影。年轻时，他曾在科巴铜矿区奔走，为矿工供应牛只与肉类，这里成为他早期资金积累的重要起点。我之所以着迷于基德曼，并不是因为他后来坐拥世界上最大的私人牧场，也不是因为他的土地总面积超过三十二万平方公里，更不是因为他曾获英王封爵，而是因为他那种几近原始的坚毅性格，在这片科巴的红土上得到了最淋漓尽致的演绎。

图片来自《牧场之王》电影剧照

基德曼生于 1857 年，成长在阿德莱德平原上的一个贫困家庭。父亲早逝，家境拮据。十三岁那年，他骑着一匹从亲戚那里换来的瘦马，随身只有一条毯子、一只水壶和几枚硬币，便孤身踏上了通往北方的路。那时的澳大利亚内陆几乎仍是未开垦的荒野，等待着他的，不是庇护与依靠，而是需要靠勇气与机智才能闯过的艰险与孤独。

图片来自《牧场之王》电影剧照

他开始在南澳的牧场和内陆小镇，靠给牧场主打杂、放牛、跑信差来糊口。闲暇时，他也会为驼队做帮工，顺带贩卖些皮毛和生活必需品，积攒零星的收入。正是在这样的流浪岁月里，他逐渐磨练出在荒野中生存的本领，也学会了如何辨识水源、观察地形，为日后驰骋内陆打下了最初的根基。

图片来自《牧场之王》电影剧照

不久之后，他的脚步被吸引到新南威尔士西部的科巴。那时铜矿的发现让这个小镇骤然繁华起来，矿工成群而至。基德曼敏锐地嗅到机会，他没有加入矿工的队伍，而是意识到小镇的兴起，必然对牛羊肉的需求与日俱增。于是，用自己辛苦积攒下来的几枚硬币买下几头牛，在牧场与矿区之间往返贩运。别人只看见荒凉与干旱，他却看见了一条通向未来的道路——矿山的喧嚣意味着长久而稳定的市场。正是这些在科巴的早期买卖，成为他迈向牧场帝国的重要起点。

图片来自《牧场之王》电影剧照

贩牛为他积累了第一笔真正的资金之后，他的目光转向了更长远的事业——牧场。他买下的往往是别人避之不及的荒原：缺水、偏远、道路艰险，几乎无人问津。但凭借对地形与水源的敏锐判断，他将这些“无人要的土地”逐一纳入自己的版图，一块连着一块，最终拼接成横跨半个大陆的牧场网络。

基德曼深知澳大利亚的残酷——干旱、洪水、瘟疫、蝗灾，任何一次灾难都足以让一个牧场破产。于是他想到一个大胆的办法：与其死守在一块牧地上，不如把牧场像一条链子一样串联起来，从干旱的内陆延伸到相对湿润的沿海或河谷地带。这样一来，当某个地区陷入干旱时，牛群便能沿着这条链条迁徙，逐步赶往水源和牧草更丰盈的地方。

西德尼·基德曼牧场帝国

这种“链式牧场”战略，在当时被人嗤之以鼻。许多牧民认为这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要维持如此庞大的网络需要巨大的投入和精确的调度。但基德曼靠着他在从小练就出的节俭与坚毅，不仅坚持下来了，还一步步把零散的土地拼接成跨越大陆的牧场帝国。他的牛群能在北领地、昆士兰和新南威尔士之间流动，抵御了内陆极端气候的威胁。

然而，伴随他版图扩张而来的，还有越来越多的争议。有人说他像秃鹫一样，专门收购濒临倒闭的牧场；有人说他垄断了内陆，压缩了小牧民的生存空间；甚至有人批评他过于吝啬，对工人苛刻。但另一方面，不可否认的是，在别人破产、逃离、失去希望的地方，他往往能坚持下来，并最终让那些看似荒凉无用的土地重新发挥价值。

基德曼的性格一向以节俭著称。他出门骑马，总是带着干粮和水袋，不愿花多余的钱在吃住上。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澳大利亚政府因军需紧缺，向牧场主们征集牲畜和物资。许多人推三阻四，担心削弱自家实力，而基德曼却毫不犹豫地捐出了成千上万头牛与马，支援前线。他还主动为受伤归来的士兵提供就业机会，让他们在牧场找到出路。这种看似矛盾的性格，也许正是基德曼最动人之处。他的精明与坚毅让他在荒原立足，而他的慷慨与责任感，则让他在历史中留名。

1921 年，他被英国国王授予爵士勋衔，成为“西德尼·基德曼爵士（Sir Sidney Kidman）”。那一年，他的牧场总面积已超过三十万平方公里，被誉为“世界上最大的私人牧场帝国”。然而，对他而言，这些荣耀或许远不及当年一位十三岁少年，骑着一匹老马、只带一条毯子和几枚硬币，孤身踏入荒野的那份勇气来得更为珍贵。

基德曼1885年娶了乡村女教师，共育六子

今天，当我在科巴街头抬头望见“基德曼路”的路牌，写下几笔他的传奇往事时，我再次感受到，基德曼的故事远不只是财富的传说，更是澳大利亚内陆坚毅精神的注脚。而这也再次印证了，我之所以对内陆情有独钟，正是因为这片土地从不吝于书写这样的故事。

关于“上火”这点事

科巴房车公园

奔波了一整天，今晚我们落脚在科巴的房车公园营地。进营之前，特意先去超市补了些库存。一路上因为担心遇到检疫检查，一直不敢囤太多，尤其是水果和蔬菜。

今天早上我又流了鼻血，所以在 Gerry 列购物清单时，特意叮嘱他别买橘子，要买橙子。他嘟囔着说橙子不好剥皮，还是橘子省事。我只好解释：橘子容易上火，我现在流鼻血，不能再吃橘子了。

科巴的IGA超市

就为了那一句“上火”，我硬是花了十分钟给他解释。最后他似懂非懂地来了一句：“说半天，不就是太干了，不能吃橘子呗。”想了想又觉得不对，眼镜片后蓝光一闪，说：“可橘子水分那么大，怎么会干？”说完，耸耸肩便转身走进了超市。

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超市门口，我心里暗暗琢磨：要是我再补上一句：橘子会上火，但橘子皮却能去火，他会不会被我整到当场崩溃？

中医实在是博大精深，难为了我费劲吧啦地也解释不清，更难为了Gerry怎么努力也听不明白。

晚上在营地连上 Wi-Fi 时，发现密码竟然是 “Kidman1857”——基德曼的名字加上他的出生年份。这个巧合实在妙不可言，仿佛荒原在回应我刚写下的基德曼的故事。尽管营地的网速慢得几乎无法使用，但这个密码我大概会记一辈子。完美的一天，就该以这样的惊喜落幕。

劳拉

2025.9.26 COB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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